汴京的雪,下得沒頭沒腦。
宣德樓外的石獅子裹著層薄冰,哈出的白氣剛到嘴邊就凍成了霜。王老實揣著懷裡的棉絮,縮著脖子往開封府衙挪,腳下的雪被踩得咯吱響,像極了他那口老牙咬碎時的動靜——當然,他那口牙早在三年前就被牢裡的差役給掰掉了半副。
“站住!乾什麼的?”
府衙門口的差役橫過手裡的水火棍,棍梢上的冰碴子掉在王老實腳背上,涼得他一激靈。他趕緊弓起背,露出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官爺,小的……小的是來遞狀子的。”
“遞狀子?”差役上下打量他,眼神像刀子似的刮過他補丁摞補丁的棉襖,“看你這模樣,是哪個縣的流民?開封府不是你撒野的地方,滾!”
水火棍“咚”地戳在地上,震得王老實耳朵嗡嗡響。他慌忙從懷裡掏出張皺巴巴的紙,紙邊都磨得起了毛,上麵的字跡被汗漬浸得發烏:“官爺您看,這是小的兒子王實……他死得冤啊!”
“王實?”差役眉頭皺了皺,像是想起了什麼,“是不是三年前陳留縣那個‘盜官糧’的?”
王老實的臉“唰”地白了,嘴唇哆嗦著說不出話。是啊,就是那個“盜官糧”的王實。可他兒子根本不是那樣的人啊!
三年前的陳留縣,麥子剛黃透了尖。王實那時還是個二十出頭的後生,手腳勤快,心眼實,跟著父親學了手編竹器的手藝,農閒時挑著擔子走村串戶,掙的錢夠給妹妹攢嫁妝了。出事那天,他剛給鄰村的張大戶編完一套竹篩,揣著三十文錢往家走,路上撞見縣尉帶著人追個黑影,那黑影慌不擇路,一頭紮進了路邊的麥秸垛。
“抓住他!官糧就藏在麥秸垛裡!”縣尉扯著嗓子喊,差役們一擁而上,麥秸飛得漫天都是。王實嚇得愣在原地,手裡的錢袋還沒捂熱,就被個滿臉橫肉的差役薅住了胳膊:“好啊,王實,竟敢窩藏盜糧賊!”
他後來才知道,那黑影是縣尉的遠房侄子,偷了糧倉裡的百十來斤糙米,本想栽贓給路過的外鄉人,偏巧撞見了他。縣尉怕事情鬨大,乾脆一不做二不休,連王實一塊兒鎖了。
王老實記得那天自己瘋了似的往縣衙跑,鞋跑掉了一隻也沒察覺。他跪在縣衙門口,從日出跪到日落,膝蓋磨出的血混著泥,在青石板上洇出個黑紅的印子。縣太爺升堂時,他聽見王實在堂下喊:“爹!我沒偷!我真的沒偷啊!”
可那喊聲響得越急,縣太爺手裡的驚堂木拍得越響。後來他才明白,那糧倉的賬早就對不上了,縣太爺正愁找不到替罪羊,他兒子這“撞上門”的,簡直是天意。
“打!”縣太爺的驚堂木落在案上,震得硯台裡的墨汁都濺了出來,“給我往死裡打!看他招不招!”
王老實被差役拖出大堂時,聽見裡麵傳來兒子撕心裂肺的慘叫。那聲音像根燒紅的鐵釺,從他耳朵眼裡紮進去,直穿到心口,燙得他五臟六腑都在冒煙。他在衙門外頭哭,哭得渾身抽成一團,路過的百姓圍了一圈又一圈,有人歎氣,有人搖頭,就是沒人敢出聲——誰不知道縣太爺和縣尉穿一條褲子?王實這孩子,怕是要被屈死了。
果然,沒出三天,縣衙就貼出了告示:“賊民王實,勾結盜匪,盜取官糧,罪證確鑿,杖斃於獄。”
王老實當時就暈了過去,醒來時躺在自家冰冷的土炕上,媳婦趴在炕沿上哭,眼睛腫得像核桃。他想爬起來,卻發現渾身的骨頭都像散了架,喉嚨裡腥甜腥甜的——是被差役打出來的血。
“兒啊……我的兒啊……”媳婦的哭聲像破鑼,敲得他腦仁疼。他張了張嘴,卻發不出聲音,隻有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順著眼角往枕頭裡鑽。
那之後,王老實像變了個人。他不說話,不吃飯,每天就坐在門檻上,望著縣衙的方向發呆。媳婦怕他也尋了短見,硬逼著他喝米湯,他就像個木偶似的,一勺一勺往嘴裡送,眼神空洞得能裝下整個陳留縣的冤屈。
過了半年,他突然開始收拾東西。媳婦問他要乾啥,他啞著嗓子說:“我要去汴京。我兒死得冤,我得去告禦狀。”
媳婦當時就哭癱在地上:“你瘋了?縣太爺都不敢惹的人,你去汴京告禦狀?那不是去送死嗎?”
“死就死。”王老實拿起牆角那根磨得發亮的竹杖,“我兒在底下等著呢,我要是不給她討個公道,到了陰曹地府,我沒臉見他。”
他就這麼上路了。從陳留到汴京,幾百裡路,他一雙腳走了三個多月。餓了,就跟路邊的農戶討個窩頭;渴了,就喝田埂邊的河水;晚上,就蜷縮在破廟裡,聽著風吹過窗欞的聲音,像極了兒子小時候在他耳邊撒嬌的呢喃。
可到了汴京才知道,告禦狀比登天還難。開封府衙的門檻高,差役的眼更高,他連府尹的麵都見不著,遞上去的狀子要麼被扔出來,要麼石沉大海。有回他趁知府出門,抱著馬腿就喊冤,結果被差役打得半死,扔在街角像條死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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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夜裡,他躺在冰冷的雪地裡,感覺自己的血一點點變冷。迷迷糊糊中,好像看見王實站在他麵前,還是穿著那件洗得發白的粗布褂子,臉上帶著笑:“爹,你回去吧,彆折騰了。”
“我不回!”他伸手去抓,卻抓了個空,“爹還沒給你報仇呢,爹不回!”
等他再醒來,天已經亮了。一個撿破爛的老漢把他拖進了破廟,給了他半個冷饅頭。他啃著饅頭,眼淚劈裡啪啦往饅頭上掉——他不能死,他死了,兒子的冤屈就真的石沉大海了。
就這麼著,他在汴京熬了三年。白天在街頭給人編竹器換口飯吃,晚上就睡在破廟裡,懷裡揣著那張被磨得快爛了的狀子。他聽說當今聖上仁慈,又聽說開封府新來了個包青天,鐵麵無私,專管冤案。他不知道這“包青天”是真是假,可這是他唯一的指望了。
“官爺,您就行行好,讓我見見包大人吧。”王老實“撲通”一聲跪在雪地裡,膝蓋砸在冰麵上,疼得他齜牙咧嘴,“我兒子真的是冤枉的,他死的時候才二十一歲啊!他還沒娶媳婦,還沒看著妹妹出嫁……”
他的聲音越來越低,最後變成了嗚咽。差役皺著眉,像是被他哭煩了,又像是動了點惻隱之心:“包大人今天不在府衙,去宮裡回話了。你要真想遞狀子,等明天卯時再來,興許能趕上他升堂。”
王老實猛地抬起頭,眼裡閃過一絲光亮:“真的?”
“真的假的,你來了就知道。”差役收回水火棍,轉身進了府衙,留下王老實一個人跪在雪地裡,對著緊閉的大門,“咚咚咚”磕了三個響頭,額頭撞在冰地上,發出悶悶的響聲。
那天晚上,王老實沒回破廟。他就在府衙對麵的牆根下蹲著,懷裡揣著狀子,裹緊了那件薄棉襖。雪還在下,落在他頭上、肩上,沒多久就積了薄薄一層,遠遠看去,像個雪人。
後半夜,風更緊了。他縮著脖子打盹,突然聽見有人喊他:“爹,爹。”
他一個激靈醒過來,借著遠處燈籠的光,看見王實站在他麵前。這次,兒子身上的褂子是濕的,頭發上還滴著水,臉色白得像紙,眼睛裡全是紅血絲。
“兒啊,你咋來了?”王老實伸手去摸他的臉,卻摸了一手冰涼的水汽。
“爹,我冷。”王實的聲音輕飄飄的,像被風吹著,“牢裡好冷,水裡也好冷……”
王老實這才想起,兒子是被“杖斃於獄”,可後來聽獄卒偷偷說,他是被縣尉的人活活扔進冰水裡淹死的,對外才說是杖斃——怕打出傷來,瞞不住。
“爹知道,爹知道你冷。”他抱著兒子的肩膀,可懷裡空蕩蕩的,隻有刺骨的寒風,“爹明天就去見包大人,爹一定給你討個公道,讓那些害你的人,都給你抵命!”
王實沒說話,就那麼看著他,眼睛裡的血絲越來越紅。過了一會兒,他突然笑了,笑得淒淒慘慘:“爹,你彆等了。包大人是清官,可縣太爺早就把上下都打點好了,你的狀子遞不上去的。”
“我不信!”王老實紅了眼,“我就不信這天下沒有王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