紹興二十年的春天,臨安城的雨下得格外纏綿。青石板路被泡得發亮,踩上去能濺起細碎的水花,河坊街儘頭那家“芷雲繡坊”的木門,每天辰時都會準時吱呀一聲打開,阿芷握著塊半乾的抹布,蹲在門檻上擦門板上的泥點。
她總穿件月白色的襦裙,領口袖口滾著淺藍的邊,頭發挽成個簡潔的同心髻,隻插根銀質的扁方——還是當年阿景走的時候,用他第一個月的兵餉買的。阿芷擦門板的時候,手指會無意識地摩挲著扁方,冰涼的銀器貼著頭皮,能壓下心裡頭那點泛上來的酸。
“阿芷姑娘,早啊!”隔壁胡餅鋪的王二嬸端著個陶碗路過,碗裡是剛熬好的小米粥,“今天雨小了,要不要來碗粥?就著我家剛烤的胡餅,熱乎!”
阿芷直起身,臉上露出點淺淡的笑:“謝二嬸,不了,我灶上還溫著粥呢。”她說話聲音軟,帶著點臨安女子特有的糯,像浸了水的棉線,輕輕柔柔的。
王二嬸也不勉強,走到街對麵又回頭喊:“對了,昨天李家娘子來問,說想做個纏枝蓮的假髻,你記得給人家留著料啊!”
“曉得了!”阿芷應著,把抹布搭在門環上,轉身進了繡坊。
繡坊不大,靠窗擺著張梨花木的繡桌,桌上鋪著塊半完工的假髻坯子——用細竹篾編的架子,上麵已經纏了層烏黑的真發,是阿芷托人從鄉下收來的。宋朝女子愛梳高髻,尋常人家的姑娘頭發不夠長,就愛買這種假髻,套在自己頭發上,再插些珠釵,看著就雍容。阿芷的手藝好,她做的假髻,頭發梳得勻,花紋繡得細,連城裡那些做官的家眷,都常打發丫鬟來訂。
她走到繡桌前坐下,先把窗推開條縫,雨絲飄進來,帶著點青草的濕氣。阿芷從抽屜裡拿出個青布錦囊,打開來,裡麵全是她這五年攢下的落發——長的短的,黑的,偶爾還混著兩根泛著淺黃的。宋朝人說“發為血之餘”,頭發連著人的精氣神,女子都愛把落發收起來,說是等老了,能憑著這些頭發,想起年輕時的模樣。阿芷收著這些頭發,卻是為了阿景。
阿景是她的青梅竹馬,兩個人住同一條巷子裡,小時候阿景總搶她的糖吃,長大了卻總把好東西留給她。宣和七年的時候,金兵打過來,朝廷招兵,阿景背著她偷偷報了名,走的那天也是個雨天,他站在阿芷家的門檻外,手裡攥著那根銀扁方,說:“阿芷,等我回來,我就娶你。到時候我天天給你梳頭,雖然我隻會梳馬尾,但我肯定能學會梳同心髻。”
阿芷那時候哭得直抽氣,攥著他的袖子不讓走,可阿景還是走了。這一走,就再也沒回來。頭兩年還有書信寄來,說他在前線安好,後來金兵南渡,書信就斷了。有人說他死在了戰場上,有人說他跟著部隊去了嶺南,阿芷沒信,她總覺得阿景會回來,就像他說的那樣,回來給她梳一輩子的頭。
“吱呀——”門又響了,阿芷趕緊把錦囊收進抽屜,抬頭就看見個穿湖藍色襦裙的婦人站在門口,頭發亂蓬蓬的,眼角還紅著,像是剛哭過。
“是李娘子吧?”阿芷起身迎上去,“二嬸說你要做假髻?”
那婦人點點頭,聲音發顫:“阿芷姑娘,我……我不是來做假髻的,我是來求你件事。”她說著,突然“撲通”一聲跪了下去,嚇得阿芷趕緊伸手去扶。
“李娘子,你這是做什麼?有話起來說!”
婦人卻不肯起,眼淚順著臉頰往下掉,砸在青石板上,暈開一小片濕痕:“阿芷姑娘,我知道你懂那個……那個‘斷發咒’,求你教教我,我實在是沒辦法了!”
阿芷的手頓了頓,心裡頭咯噔一下。她確實聽過“斷發咒”,還是隔壁張婆婆跟她說的。張婆婆是個寡居的老人,年輕時在宮裡當過宮女,知道不少民間不常見的方子。去年冬天天冷,張婆婆來繡坊烤火,就跟她說過這斷發咒——說是用求咒人的三根頭發,混著朱砂寫在黃紙上,放在枕頭底下,每天睡前念三遍祈願的話,就能讓心裡念著的人,回心轉意。
可張婆婆當時還說,這咒邪性得很,要是帶著怨恨去求,咒就會反噬,傷了彆人,也傷了自己。阿芷那時候隻當是老人隨口說的故事,沒往心裡去,沒想到今天李氏會來求這個。
“李娘子,你先起來,”阿芷把她扶到椅子上,又倒了杯熱水遞過去,“你跟我說說,到底出了什麼事?”
李氏捧著杯子,手指因為用力而泛白,眼淚還在掉:“我家三郎……他外頭有人了。”
李氏和趙三郎是三年前結的婚,當時趙三郎還是個小商販,李氏陪著他起早貪黑,攢了點錢,開了家小布莊。日子剛好過些,趙三郎就變了心,跟布莊裡一個新來的丫鬟好上了,天天不回家,還把家裡的錢拿出去給那丫鬟買首飾。李氏哭過鬨過,甚至去找過那丫鬟,可趙三郎護著那丫鬟,還跟李氏說要和離。
“我跟他從苦日子過來的,他怎麼能這麼對我?”李氏抹著眼淚,“我聽說這斷發咒能讓他回心轉意,阿芷姑娘,我知道你心善,求你教教我,我隻要他回來,我什麼都願意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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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芷看著李氏通紅的眼睛,心裡頭也不好受。她想起阿景,要是阿景還在,會不會也像趙三郎這樣,忘了當初的約定?可她又想起張婆婆的話,這咒帶著執念,弄不好會出人命的。
“李娘子,這咒不是好東西,”阿芷斟酌著開口,“張婆婆說,要是帶著恨去求,會反噬的……”
“我不恨他!”李氏急忙打斷她,聲音帶著點急切,“我就是想讓他回來,我想跟他好好過日子,我沒有恨他!”
阿芷看著她,沉默了片刻。她知道李氏現在心裡亂,說的話未必是真的,可她又實在不忍心拒絕——李氏的樣子,太像當初阿景走後,那個整夜整夜哭的自己了。
“你先回去吧,”阿芷歎了口氣,“我明天去問問張婆婆,看看這咒到底能不能用。你也彆太著急,先好好吃飯,好好睡覺,不然就算三郎回來了,你也沒精神跟他過日子啊。”
李氏聽她這麼說,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連忙點頭:“謝謝阿芷姑娘,謝謝你!我明天再來找你!”她說著,又要跪下去,被阿芷一把拉住了。
送走李氏,阿芷坐在繡桌前,看著桌上的假髻坯子,心裡亂糟糟的。她起身走到隔壁,張婆婆正坐在院子裡擇菜,見她進來,笑著招手:“阿芷來啦?快坐,我剛煮了點菊花茶,清熱的。”
阿芷在她對麵坐下,接過茶杯,猶豫了半天,才把李氏的事說了。
張婆婆聽完,手裡的菜籃子往地上一放,眉頭皺了起來:“你可彆給她教那咒!那東西不是鬨著玩的!”
“可李娘子太可憐了……”
“可憐?這世上可憐人多了去了,也不能靠咒術過日子啊!”張婆婆歎了口氣,給阿芷添了點茶,“我跟你說,這斷發咒的來曆,你知道嗎?”
阿芷搖搖頭。
“這咒啊,是靖康年間傳下來的。”張婆婆的聲音低了些,帶著點悠遠的意味,“那時候金兵打進汴梁,好多男子被抓去當俘虜,有個姓蘇的女子,她丈夫就被抓走了。那女子天天在城門口等,等了半年都沒消息,後來有個遊方的道士跟她說,斷發為祭,能喚回親人的魂。那女子就剪了自己的頭發,用朱砂寫了血書,埋在城門口的柳樹下,天天去拜。”
“後來呢?”阿芷追問。
“後來啊,她丈夫還真逃回來了,”張婆婆說,“隻是那丈夫回來的時候,已經斷了條腿,還瞎了隻眼,整個人都變了。那女子伺候他,可他總覺得自己是個廢人,天天發脾氣,後來還跟鄰居家的寡婦好上了。那女子傷心啊,就又去挖那埋頭發的地方,發現那頭發都變成黑色的了,還發著臭。沒過多久,那丈夫就得了場急病,死了,那女子也瘋了,天天抱著自己的頭發哭,說自己不該用咒,不該恨他。”
阿芷聽得心裡發緊:“所以這咒,其實是因為恨才起效的?”
“可不是嘛!”張婆婆點了點頭,“那道士當初跟那女子說,斷發要‘心誠’,可這‘誠’要是摻了恨,就成了毒。你想啊,頭發連著精氣神,你用自己的頭發去咒彆人,不就是把自己的精氣神,變成恨,纏在彆人身上嗎?到最後,彆人難受,你自己也得跟著遭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