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伽藍辯施】——
景州申學坤,謙居先生之子,生得麵方耳闊,性情純厚樸拙。他常著粗布長衫,腰間懸著一枚刻有"克己複禮"的銅佩,行走坐臥皆守君子之儀,在州中素有"道學先生"之名。
一日午後,他與堂兄懋園對坐於老宅天井,竹影搖曳間,申學坤重重擱下茶盞:"上月在雲居寺,我親見住持廣慧和尚,將檀越供奉的百兩香油錢,轉眼便換成了醉仙樓的花雕與醬肘子。"他攥緊手中戒尺,"當晚我便奮筆疾書,洋洋灑灑寫了《禁施論》,明日便要送往各書院傳閱。"
當夜,申學坤伏案小憩,忽見燭火驟明,青煙繚繞中,一位紅袍金鎧的神將踏雲而來。神將手持金剛杵,眉目間卻帶著悲憫神色:"申先生可知"福田"二字深意?"他袍袖輕揮,眼前浮現出市井圖景——瘸腿乞兒捧著殘羹向野狗作揖,老尼背著藥箱穿行於疫病街巷,"眾生皆在輪回中求渡,僧尼亦不過是討生活的芸芸眾生。"
申學坤據理力爭:"但佛門敗類揮霍善款,豈不讓信眾寒心?"神將忽而長歎,景象驟變:荒野上萬千僧尼形容枯槁,餓殍遍野之處盜賊蜂起,"若斷了生路,這些人要麼暴斃溝渠,要麼落草為寇。韓愈諫迎佛骨,尚知設"悲田院"收養流民,先生難道..."話音未落,申學坤已驚出一身冷汗。
次日,他帶著未乾的《禁施論》再訪懋園。堂兄摩挲著泛黃的紙頁,望著簷角跳躍的麻雀道:"賢弟如持劍衛道的俠士,那伽藍神卻似掌秤的老市儈。"他將文章輕輕推回,"隻是這世情啊,便如深秋的池塘,看著渾濁,底下卻藏著萬千生機。"
申學坤佇立良久,忽將文稿投入火盆。躍動的火苗中,他仿佛又看見伽藍神的歎息,聽見懋園的喟歎,更聽見自己內心的叩問。此後,他仍會向貧苦僧人施粥贈衣,隻是多了雙審視的眼睛——這世道的善惡,終究不是一篇文章、一場夢境就能勘破的。
【詭談雙叟】——
暮色如紗,悄然籠罩著淮陰的江麵。水波在黯淡的天光下微微蕩漾,輕輕拍打著船舷,發出細碎的聲響。金門高倚在船頭,望著遠處若隱若現的岸影,心中泛起一絲寂寥。夜色漸濃,他決定在此處泊船過夜,結束這一日的行旅。
隨著錨鏈墜入水中,船隻穩穩停住。金門高抬眼望去,忽見岸上有兩個身影緩緩走來,借著微弱的月光,他看清是兩位白發蒼蒼的老者。他們步履從容,神態悠然,仿佛不為這夜色所擾。二人在水邊一座古樸的草亭中相對而坐,亭中雖然光線昏暗,但他們的身影卻清晰可見。
“老友,近來忙些何事?”左邊的老者率先打破寂靜,聲音低沉而溫和,帶著歲月沉澱的韻味。
右邊的老者輕輕歎了口氣,微微搖頭道:“我家主人於園林中避暑,我每日都要進入那水閣之中。閣中藏有活秘戲圖,圖中人物姿態萬千,百媚橫生,倒也有些趣味。”說到此處,他微微一頓,眼中閃過一絲複雜的神色,“尤其是主人的第五位姬妾,生得那叫一個妖豔動人。”
“哦?”左邊的老者露出感興趣的神情,身體微微前傾。
“前些日子,我親眼見到她與主人剪下青絲,立下重誓。”右邊老者的聲音中帶著一絲感慨,“她言說日後要如關盼盼居於燕子樓中,為夫君守節;又要似玉簫轉世,再度侍奉韋皋。那番言語,情真意切,主人感動得涕淚橫流。”他輕輕搖頭,語氣中滿是嘲諷,“可誰知,偶然間我竟聽到她與母親私下密謀。她們說主人年事已高,早該積攢金銀財寶,為日後另尋依靠做打算。你說說,這般女子,口中誓言,又有幾分可信?”
兩位老者相對而坐,沉默良久,唯有江風穿亭而過,卷起幾片枯葉,發出沙沙的聲響。
過了一會兒,左邊的老者似是想起什麼,開口問道:“聽聞他家嫡妻賢良淑德,此事當真?”
右邊的老者聞言,神色一冷,重重地搖了搖頭,語氣中滿是不屑:“賢德?天下最善妒之人,莫過於她!”他稍稍停頓,似是整理思緒,而後繼續說道,“尋常女子嫉妒,不過吵鬨相爭,反倒將丈夫越推越遠。可這婦人手段陰毒得多。”
他端起身旁的茶杯,輕抿一口,繼續說道:“家中妾室,若是柔弱之人,她便假以恩情,縱容她們外出遊玩,不加管束。時間一長,那些妾室沉迷玩樂,行為放縱,丈夫見了,自然心生厭惡,主動遠離。”
“若是強勢些的妾室,她便表麵以禮相待,將對方捧得與自己平起平坐。”老者眼中閃過一絲寒光,“可背地裡,卻挑唆妾室與丈夫作對,故意激起矛盾。久而久之,妾室養成驕橫脾氣,丈夫不堪其擾,也隻能將其疏遠。”
“更有那軟硬不吃、難以掌控的,她便在暗處挑撥離間。”老者神色陰沉,“非要弄得家中雞犬不寧,雙方兩敗俱傷才肯罷休。即便一時沒有敗露,家中也是整日爭吵不斷。丈夫進了妾室的屋子,看到的是滿臉怨氣、不停抱怨;進了她的屋子,卻是柔聲細語、笑顏以對。這般手段,丈夫最後會如何選擇,不言而喻。這樣的人,哪裡算得上賢德!”
金門高躲在暗處,屏息凝神,將這番對話聽得真真切切。他心中暗暗稱奇,這番言論剖析人性,鞭辟入裡,令人信服。隻是那水閣中秘戲圖之事,又究竟是何意,他一時難以參透。
正思索間,江麵上傳來一陣鳴鉦之聲,一艘官舫緩緩駛來。船上燈火通明,照亮了周圍的水麵。金門高下意識地轉頭望去,待他再回過頭時,草亭之中早已沒了兩位老者的身影。夜風依舊在吹,可那草亭卻顯得格外空蕩,仿佛方才的一切,隻是一場虛幻的夢境。
金門高望著空蕩蕩的草亭,心中一陣發涼,這才驚覺那兩位老者絕非尋常之人。寒意順著脊梁骨爬上心頭,他匆匆回到船艙,一夜輾轉難眠,那夜的對話,始終在他腦海中回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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