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寡夜如年】——
先父的侄子汝備，字理含，曾有過一段異事。一日清晨，他醒來時神色恍惚，對我說起夜裡做了個怪夢——夢中有個模糊的人影立於眼前，輕聲吟誦著詩句，醒來後彆的都記不清了，唯獨牢牢記得一聯：“草草鶯花春似夢，沉沉風雨夜如年。”
我聽了這兩句，心裡頓時咯噔一下。“春似夢”透著轉瞬即逝的虛浮，“夜如年”滿是煎熬難捱的沉鬱，怎麼看都不像吉兆，當下便覺不安，卻也不好說破，隻在心裡暗暗記下。果不其然，沒過多久，汝備便在戊辰年閏七月撒手人寰，年紀輕輕就沒了，正應了那“春似夢”的短促。
他走後，妻子武強張氏悲痛欲絕，卻沒被這飛來橫禍擊垮。家中無後，她便收養了汝備弟弟的兒子做嗣子，一心撫育孩子長大，自己則決意守節，再未改嫁。
往後三十多年，她日子過得清苦，更難的是漫漫長夜的孤寂。據家裡的老婢仆們說，整整三十多年裡，張夫人從未在夜裡解衣安睡過。白日裡操持家務、教養嗣子，已是耗儘心力，到了夜晚，孤燈隻影伴著空屋，風雨敲窗時更顯淒清，怕是真應了那句“沉沉風雨夜如年”，每一分每一秒都像熬著過。
直到這時我才猛然醒悟，當年汝備夢中那兩句詩，哪是說他自己？分明是預示著他身後，張夫人獨守空閨、苦度長夜的光景啊。那“草草鶯花”是他短暫的一生，“沉沉風雨”卻是她後半生的寫照，想來真是令人唏噓。
【奇緣偶合】——
雍正丙午、丁未年間，有一對流民夫婦討飯路過崔莊，夫妻倆都染上了時疫，病得很重。眼看就要不行了，他們拿著一張寫好的賣身契，在集市上哭著哀求，說願意把年幼的女兒賣掉當婢女，隻求用賣女兒的錢買兩具棺材，好讓他們能體麵地入土。
先祖母張太夫人見此情景，心生憐憫，不僅出錢為這對夫婦置辦了棺材，安葬了他們，還把那個女孩收養了下來，給她取名叫連貴。那張賣身契上隻寫著女孩父親叫張立，母親姓黃，卻沒寫明老家在何處。當時想問問女孩，可她年紀太小，又受了驚嚇，已經說不出話了。
等連貴稍微長大些，能說清些往事了，才斷斷續續地說：“我家在山東，家門口就是驛路，經常有大官的車馬經過。從家裡到這裡，大概要走一個多月，隻是不記得具體是哪個縣了。”她還說：“去年，對門的胡家給我家送過聘禮，把我許給了他們家。後來胡家也出去討飯了，不知道去了哪裡。”
就這樣過了十多年，始終沒有親戚來尋訪連貴。太夫人看她到了適婚年齡，便把她許配給了家裡的馬夫劉登。劉登自己說：“我是山東新泰人，本來姓胡，父母很早就去世了，被一戶姓劉的人家收養，所以就跟著姓了劉。小時候記得父母曾為我聘過一個女孩，隻是不記得她姓什麼了。”
劉登本姓胡，新泰又正好是驛路經過的地方，而當年那對流民夫婦從山東討飯到崔莊，路程算下來也差不多要一個多月，這些都和連貴說的情況對上了。大家都暗暗覺得，這說不定就像樂昌公主的銅鏡一樣，分開後又意外重逢了，隻是沒有確鑿的證據能證實。
先叔粟甫公說：“這事要是稍微添些細節，好好編排一下，完全可以寫成一部傳奇。可惜這女孩笨得像牲畜一樣，整天就知道吃飽了睡，實在不配用來加工潤色，真是可惜了。”
邊隨園征君聽了，說道：“當年要是有秦人沒死，就會知道苻生是被冤枉的；蜀地要是還有老人在世，就會明白諸葛亮也多有被曲解的地方這是劉知幾《史通》裡的話。苻生的事見於《洛陽伽藍記》，諸葛亮的事見於《魏書》毛修之傳。浦二田注釋《史通》時說這事不清楚，大概是偶然考證疏漏了）。史書傳記尚且難免有修飾誇張的地方，何況是傳奇呢？《西樓記》裡說穆素暉美得像神仙，可吳林塘說他祖父小時候見過她，其實就是個又矮又胖的普通女子。這麼說來，傳奇裡所說的那些佳人，多半是虛構的。這婢女雖然粗鄙，但要是有好事的人根據這些線索填詞譜曲，讓她登台表演，日後在鋪著紅地毯的戲台上，又何嘗不是一副鶯嬌花媚的模樣呢？先生您的看法，還是未免太信書本上的說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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