襄陽雖不似長安那般宏偉富麗,但也是富庶繁盛之地,毗鄰漢水,北連關隴,南通江陵,西鎖巴蜀,四方通衢,船隻如梭、檣櫓如林、商賈雲集、邸店林立,熱鬨非常。
鐘嬋施展輕功,不用一刻便回到明義坊東巷的一處宅院,烏頭門上懸著一塊木匾,上書“玄鑒堂”。說是木匾,其實就是一塊天然烏木,是鐘嬋父親從南邊鳳林中撿拾回來的,未加刨鋸、凹凸參差,至簡至樸,但“玄鑒堂”三字卻刻得極用心,字是草書但並不灑脫、不論筆法刻工都有些沉滯。
鐘嬋推門而入,院牆後是一片小院,院子一側是馬廄和草棚,另一側是間小瓦房。再往前是一座三梁的門廳,廳兩側有耳房,三師妹鐘秀、七師弟陳彬正在門廳裡擦掃。
鐘嬋有一個師兄和五個師弟師妹,都是父親鐘侑償收養的孤兒。鐘嬋也是孤兒,不滿兩歲便被遺棄在婺州一家農戶門前。農戶家貧,不願收養,恰逢鐘侑償路過借宿,便送與鐘侑償收養。鐘侑償未婚娶、更無子嗣,便悉心養育鐘嬋並傳授醫技武功。
鐘侑償年少時心高誌遠,修道習武不肯拘於一門,欲遍學各派、使萬法歸宗,卻因此傷及經脈,更引起門派仇嫉。後來頓悟宗派相生相成,乃萬物生克製化、作而弗始的道理。萬法歸宗不是歸於術,而是歸於道。他終又重拾初衷,以平生所學創“衝盈四鑒”,江湖中稱其為“玄鑒宗”。
鐘嬋十歲那年,鐘侑償定居襄陽,認鐘嬋為義女,從此父女相稱,一晃已經九年了。
鐘秀見到鐘嬋,笑嘻嘻迎上去抱住鐘嬋問道:“師姐,你一出門就三天,這幾天可把我累死了。”
“有七師弟幫你,能有多累?你若嫌累,我下次帶你去山上給阿爺采鴆毒吧?”鐘侑償年輕時練功傷了肺經、落下病根,鐘嬋機緣之下得遇藥王,求得藥方,須以鴆毒為藥引。
鐘秀一聽,撇撇嘴,放開鐘嬋道:“采藥還是師姐最厲害。我還是留在這裡看診吧。嗯……”說著,鐘秀湊近鐘嬋的耳朵小聲道:“師姐,你身上好臭,快去洗洗吧!”說完,一溜煙跑了。
鐘嬋瞪她一眼,不敢耽誤,趕緊穿過門廳、走進東廂第二間房,這裡是煎藥的地方。鐘嬋卸下笥篋,取出瓷瓶,瓶中鴆毒青綠,正好入藥。鐘嬋煎好藥湯,倒出一碗,吩咐四師弟鐘寬將剩餘湯藥倒入甕中存放。自己端著藥碗去尋父親。
繞過正堂,再過一道門就是內宅。內堂建在內宅偏東的位置,二層小樓,是鐘侑償起居清修之處。
現在已過卯正,玄鑒堂已開始看診,師妹師弟們各自忙碌。平素父親也會到正堂和門廳查視,診治疑症。剛才聽四師弟講,今天五更便有兩人來尋師傅,一直在內堂商談。
鐘嬋走到內堂門口,凝神靜息,聽到內堂中有人在說話,不是父親的聲音,聲量極低,聽不清說了什麼,說話之人應該在二樓,並且壓低了聲量。
鐘嬋敲了敲門,說話聲嘎然而止,然後有腳步聲傳來,腳步穩健輕盈,均是武林中人。
不一會兒,內堂的門開了,開門的是一個奇怪的青袍男子,須發花白、膚色煞白、但肌膚細膩緊致,毫無皺紋,腰背挺直,根本瞧不出年歲。
青袍男子看見鐘嬋,頷首施禮,然後將手中的帷帽戴好,黑紗垂至雙肩,這才走出內堂。
青袍男子身後是一個身量稍高、穿著褐錦褙子、白絹衫的男子,眼神很快打量鐘嬋。鐘嬋手裡端著藥碗,回以萬福,眼角也不住打量這兩人。兩人都是商人打扮,麵色焦憂,但氣定神凝,武功修為匪淺。
鐘侑償拜彆二人後,和鐘嬋進入內堂,接過藥碗一口喝下,將藥碗放在桌案上,眉頭緊鎖、若有所思。鐘嬋已很久沒見過父親這樣,一時間竟不知如何開口,跟著父親上了二層閣樓。
閣樓是鐘侑償平素打坐清修之地,三麵白牆,東麵隻有圍欄和竹製卷簾。鐘侑償慢慢將卷簾束起,陽光從東邊灑進閣樓,閣樓裡頓時明亮許多。
“嬋兒,爹要出趟遠門。玄鑒堂和師弟師妹們就交給你了。”鐘侑償終於開口說話。
“阿爺沉屙未愈,機緣巧合才從藥王那裡求得藥方。若斷了藥、亂了養息,恐舊症複發,白白毀了與藥王的機緣。還是讓我去吧。”鐘侑償收養的孩子之中,隻有大師兄鐘理和鐘嬋得以承繼武學衣缽,其他師弟師妹隻傳醫技不傳武。鐘理負氣出走,如今隻有鐘嬋算得上是武林中人。鐘嬋很小便隨父親在江湖中曆練,上元二年後更是獨自行走江湖,鐘侑償也安心在家靜養。
“此事凶險,你終究是女兒身,爹實在不忍心讓你一個人涉凶犯險。”鐘侑償早已將這個女兒視若己出,但他卻注定不能像普通父親那樣親近孩子,因為他背負著太多的恩怨嫉仇,這些恩怨嫉仇就如漩渦一般跟著他,時時威脅著他身邊的親人,一不小心就會將他們卷入、帶走甚而毀掉。鐘理已是前車之鑒,他暗暗發誓不會再讓任何孩子受到傷害。他小心維係著與孩子們的距離,他知道終有一天,自己會斬斷父女師徒之情,獨自承受自己的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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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嬋兒自幼隨阿爺習武闖蕩,阿爺從不拘泥禮法俗見,嬋兒也早已慣於江湖之事。況且阿爺早已退出江湖,安享草野生活,就彆再為江湖之事牽扯。”
“退出江湖?隻要有恩怨,哪裡都是江湖,怎麼退出江湖?嬋兒,爹知你一片孝心,但你要明白,江湖就像無處不在的網,走得愈深、牽連愈廣、愈難自拔。你在江湖中牽連還少,切不可深陷其中,否則一生一世掙脫不得。”
“三界唯心,心外無江湖。嬋兒被生身父母所棄,本無緣得見這人世,幸得阿爺收養。阿爺和師弟師妹就是我心裡唯一的牽連,阿爺的江湖就是我的江湖。”
鐘侑償了解女兒性格,謙和溫善、膽識過人,為了給自己采藥引,她不顧蟲獸侵擾,在山上蟄伏三日靜待時機。可見心誌之堅,已遠勝大多男子。鐘嬋既已拿定主意,不讓她管這事兒恐怕不易。
人生而有其命數,人力固然可以爭命改運,但終有限度,非人力所能違越。如果鐘嬋的身世和稟賦注定她屬於武林,無論如何躲避,她終究會歸於命道。既然人各有命、命有定數,又何須強加乾涉。君子敬命而力爭其上,何不放手讓她去尋自己的路,爭自己的命。
念及此,鐘侑償在坐榻上坐了下來,拿起瓷壺倒了兩杯水,抬手示意鐘嬋也坐下:“剛才那兩人,你都瞧見了。可瞧出什麼?”
“青袍男子身形輕盈、氣息收放自如,內功不俗。身量稍高的男子,氣滯不聚,但步伐沉穩,外家功夫不錯。”鐘嬋的江湖閱曆已是不俗。
鐘侑償拿起瓷杯輕啜一口:“你能看出青袍男子的年歲?”
鐘嬋搖搖頭。
“此人名叫薛奇,如果我沒記差,他已是耄耋之年。”
鐘嬋暗暗吃驚,但她從不懷疑父親的話:“看他身形、肌膚,絕難相信他竟已到耄耋之年……”
“不僅如此,他三十多年前已罹患瘵疾。”瘵疾就是癆病,隋朝醫書《諸病源候論》記載“虛勞而咳嗽者,腑臟氣衰,邪傷於肺故也。”本朝醫力尚無法治愈,是為不治之症。
鐘嬋更加驚愕:“本朝孝敬皇帝正是薨於瘵疾。以皇家禦醫禦藥尚且不能治愈,他竟能痊愈……如此迥於常人,莫非是奇人?”
孝敬皇帝並非皇帝,而是天皇李治與天後武媚的長子、前太子李弘。總章年間罹患瘵疾,於上元二年薨逝,天皇李治追諡其為“孝敬皇帝”。禦醫診治五、六年依然束手無策,此人竟能治愈,若非奇人,鐘嬋實在想不出其他可能。
“他不是奇人,是身在奇門。此門派大隱於世,極少人知道,甚至連名號都沒有,我把他們稱作‘淨血教’。當年為救恩師,我找到他們,費儘周折求得一瓶藥,喚作‘淨血’。藥湯血紅、確有奇效,不但能治百病、還可延年益壽。恩師用過後,傷口很快愈合,膚色白潤更勝之前。隻是曬於烈日下,肌膚燒灼、疼痛潰爛,避開日光後即可恢複。”
“如此奇藥,他們恐不會輕易與人?”
“他們不收錢物,隻須承諾為他們完成一件差事。”
“他們今天來就是讓阿爺行此承諾?”
鐘侑償點點頭。
“什麼差事?”
“找回一件極重要的東西。”
“什麼東西?”
“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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