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過了幾日,左鈺、熒與派蒙穿行於大巴紮交錯的巷道,空氣中浮動著肉桂、豆蔻與烤獸肉的複合香氣,濃鬱得仿佛能用手抓住。派蒙的飛行軌跡因一個“獸米香香”攤位的焦香而明顯偏移,她的小翅膀撲棱著,差點撞上熒的肩頭,聲音裡滿是藏不住的渴望:“你聞!是加了沙棗蜜的烤肉!熒,左鈺,咱們的原計劃裡沒有這個,但現在必須得有!”攤販是個滿臉絡腮胡的壯漢,正用一塊沾滿油星的布巾擦拭著鋥亮的銅盤,他身後的炭火劈啪迸濺,火星映得派蒙的瞳孔亮晶晶的,仿佛盛下了兩簇小小的篝火。
周圍的景致充滿了鮮活的生命力。彩繪的陶罐在貨攤上堆成一座座小山,商販們用半生不熟的須彌語和流利的丘丘語混雜著吆喝,聲音在喧鬨的集市裡起起伏伏。一位蒙著靛藍色麵紗的婦人正在挑選染料,她頭頂的金箔飾品在穿過棚頂縫隙的陽光下碎成一片片細小的光斑,隨著她的動作輕輕搖晃。遠處,有街頭藝人彈奏著烏德琴,調子輕快,卻不知為何,總透著一股沙礫般的蒼涼,像是從遙遠的、被遺忘的沙漠深處吹來的風。
就在這時,一抹如火焰般跳動的紅色闖入了他們的視野。迪希雅那標誌性的紅色披帛在人群中格外醒目,她正與迪娜澤黛並肩站在一個地毯攤前。迪娜澤黛的指尖輕輕劃過一張羊絨地毯上繁複的紋路,忽然噗嗤一聲笑了出來,聲音輕柔得像羽毛:“父親總說你把我們家當成客棧,想來就來想走就走,可我看到母親前幾天還在偷偷給你縫新的靠墊,說是怕你睡不慣硬板床。”
迪希雅有些不好意思地撓了撓頭,古銅色的臉頰上泛起一絲微不可查的紅暈,連耳尖都有些發燙。“呼瑪伊家的葡萄釀實在是太好喝了,老爺又總是不停地往我碗裡夾羊排,盛情難卻嘛。”
派蒙像一顆白色的小炮彈,突然竄到兩人麵前,身體懸浮的高度恰好與迪娜澤黛平視,她歪著小腦袋,好奇地問:“欸?迪希雅,你不是回沙漠了嗎?難道說,你這個貼身保鏢的工作又續上啦?”
迪希雅伸出手指,不輕不重地彈了一下派蒙的腦門。“傭兵隻認摩拉,小家夥。呼瑪伊家這次給的報酬,足夠讓我們‘熾光獵獸’全員都換上嶄新的武器,我當然得留下來,好好盯著這筆買賣的工期。”
迪娜澤黛臉上的笑容卻漸漸淡了下去,她那原本撫摸著地毯的手指,開始無意識地絞起了自己披肩上的流蘇。她的目光落在迪希雅身上,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憂慮。“上次你說,要帶我去看阿如村的日落。再上次,你說要教我怎麼用彎刀……”她忽然伸出手,輕輕抓住了迪希雅結實的手腕,那裡的肌肉瞬間繃緊了。“可是迪希雅,這次你從進家門開始,你的手就總是有意無意地摸著腰間的刀鞘。昨天夜裡,我還看到你一個人站在露台上,看著沙漠的方向,站了很久很久。”
迪希雅的身體在一瞬間變得僵硬,她的視線不由自主地飄向了遠處一根旗杆上懸掛的、屬於某個鍍金旅團的徽章旗幡,眼神複雜。
“朋友之間,不應該有秘密。”迪娜澤黛的聲音很輕,但眼神卻異常堅定,“如果……是‘阿赫馬爾之須’又惹出了什麼麻煩,你得告訴我。”
迪希雅的喉結上下滾動了一下,她似乎想說些什麼,卻又不知從何開口:“小姐,傭兵的世界……”
“你的世界,也是我的世界。”迪娜澤黛打斷了她,語氣不容置疑。
左鈺一直安靜地站在一旁,此時才緩步上前,他的目光平和地落在迪希雅那隻始終緊握著刀柄的手上,緩緩開口:“兵器是意誌的延伸。當手在無意識中緊握它時,說明意誌本身,正在經曆一場無人知曉的戰鬥。”
他的話語像一根針,精準地刺破了迪希雅故作輕鬆的偽裝。迪希雅猛地轉頭看向左鈺,眼中充滿了驚訝。熒也走上前,輕聲說道:“迪希雅,讓我們幫你吧。就像以前一樣。”
迪希雅看著眾人關切的眼神,緊繃的肩膀終於垮了下來。她帶著他們躲進了巴紮深處一棵巨大的無花果樹的樹蔭下,這裡暫時隔絕了集市的喧囂。她拔出隨身的匕首,在鬆軟的沙土地上劃出了兩個同心圓。內圈,她用力地刻下了“熾光獵獸”四個字。
“我們團,算上我,一共隻有二十三個人。”她的聲音低沉下來,“哈倫擅長追蹤,能從被踩過一百次的沙地上分辨出最新的腳印。希沙姆那個書呆子,能仿造提瓦特任何一個商會的印章。我們大家,都是被那些所謂的正規傭兵團排擠出來的‘刺頭’,但我們有個規矩,誰也絕不會偷走同伴水囊裡的最後一滴水。”
她的匕首尖,又移向了外圈,在那裡綴滿了許多歪歪扭扭、看起來就充滿了暴戾之氣的名字。“這些,是‘神王之遺’。”她戳向其中一個最猙獰的符號,“一群打著赤王信徒旗號的殘部組建起來的暴力集團。他們的規矩是,每一個新人入冊,都必須完成一次血腥的劫掠。他們的檔案裡,記著每一個成員犯下的血債,就像一條條看不見的鎖鏈,把所有人都死死地捆在一起,誰也彆想乾淨地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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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鈺靜靜地聽著,心中了然。他輕聲說道:“這樣的組織,維係關係的不是忠誠,而是共同的罪孽。最初犯下的罪行越是不可饒恕,脫離的代價就越大。那不是一個團隊,而是一個用成員的負罪感和恐懼建造起來的、從內部上鎖的牢籠。”
迪希雅的眼中閃過一絲讚同,她深吸一口氣,匕首尖在沙土上用力劃過,刻下了“阿赫馬爾之須”這幾個字,那力道之大,仿佛要將土地劃穿。“庫塞拉,我父親,現在是這個團的團長。”她的話語中帶著一種壓抑的痛苦,“就在過去的三個月裡,有記錄的商隊遇襲報告,多達一百七十二起。那些被殺害的人,屍體都被擺成了赤王祭祀的古老姿勢,而他們劫掠的財物裡,唯獨缺少了教令院出產的罐裝知識。”
她猛地將手中的匕首狠狠插進了身旁的無花果樹乾裡,木屑四濺。“上個星期,阿如村的一個老獵人在綠洲邊緣發現了一具被啃食了一半的屍體,那人的肋骨上,清清楚楚地刻著‘神王之遺’的徽記。他們……他們連自己人都殺!”
她的腦海中,兩個截然不同的畫麵在瘋狂交織。幼年的她,躲在一個巨大的酒桶後麵,偷偷看著父親庫塞拉把剛剛從商隊那裡“拿”來的新鮮麵包,分給一群衣衫襤褸的流浪兒,而他自己,則啃著乾硬到能硌掉牙的饢餅。另一個畫麵,是成年的她,站在一個被血洗的廢棄商隊營地裡,一腳踢開了一個沾滿血汙的玩具娃娃,靴子的底粘上了一片溫熱而粘稠的液體。
“我十六歲生日那天,”迪希雅的聲音變得乾澀沙啞,像被最粗糲的砂紙磨過,“他喝醉了,把‘神王之遺’那本沾滿了血腥味的劫掠賬本,當成了桌布鋪在桌子上。”她的臉上浮現出一個怪異的笑容,那笑聲聽起來比哭聲還要悲傷,“那本賬本裡,清清楚楚地記著他們如何把抓住的沙盜的孩子,賣作奴隸換取摩拉。而當時,他正給我講著‘勇者鬥惡龍,救出被囚禁的公主’的故事,手裡還揮舞著一把可笑的木頭玩具劍。”
“我把那把劍搶了過來,當著他的麵,狠狠地折斷了。”她看著自己的手,仿佛那上麵還殘留著木劍斷裂時的觸感,“我告訴他:‘你才是故事裡那條最醜惡的惡龍。’”
她記得,庫塞拉當時愣了很久,臉上的醉意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他從懷裡掏出了一塊被摩挲得非常光滑的石板,上麵刻著一些殘缺不全的赤王銘文。很久以後,迪希雅才知道,那是“神王之遺”總部的通行證。
從大巴紮到喀萬驛的道路,如今已是另一番景象。曾經那片需要頂著烈日與風沙艱難跋涉的荒蕪之地,如今被一片生機盎然的綠意所覆蓋。這是左鈺上次離開前留下的“神跡”,以阿如村為中心,方圓百裡的沙漠被他用匪夷所思的力量轉化成了肥沃的綠洲。哪怕是最頑固的赤王信徒,在享用著清澈的溪水和涼爽的林蔭時,也不得不承認,新的環境遠比過去更適合生存。他們路過一片新生的湖泊,看到幾個孩子在岸邊的草地上嬉戲,不遠處,一個商隊正在悠然地卸貨,駝獸悠閒地啃食著鮮嫩的青草,完全沒有了以往那種對水源的急切與焦慮。
喀萬驛的傭兵酒館裡,熾光獵獸的成員哈倫正把一整隻烤得滋滋冒油的羊腿,“砰”的一聲拍在木桌上,飛濺的油脂差點弄臟了希沙姆攤開的賬本。“迪希雅!你可算回來了!”哈倫揚起他那張帶著刀疤的臉,牙齒咬著羊骨,發出“哢嚓哢嚓”的聲響,“你那個老爹最近可威風了!他帶人把‘黃沙之牙’整個團都給滅了,聽說連他們團長的胡子,都被他編進了自己的鞭子裡當裝飾!”
希沙姆推了推自己那副歪斜的眼鏡,他的賬本上用紅墨水圈出了一個個密集的襲擊地點,那些紅圈在地圖上蔓延開來,像沙漠裡有毒的藤蔓。“頭兒,情況不對勁。”他指著地圖說道。
酒館的牆壁上釘滿了各種生鏽的武器,其中一柄斷劍上,還纏著一條早已褪色的紅綢,那是迪希雅第一次成功帶隊執行任務時留下的戰利品。角落裡堆著半人高的水袋,每一個上麵都用炭筆寫著團員們的綽號,潦草而又充滿了某種粗獷的溫情。
一個名叫哈拉夫的傭兵踹開酒館的後門,他的靴底還沾著新鮮的沙礫,顯然是剛從外麵趕回來:“頭兒!我去看了‘岩羊商隊’被劫的現場,他們那批貨,馱的全是送往‘神王之遺’總部的密信!現在信全沒了,屍體卻被刻意留在了原地,還留下了徽記!”他從懷裡掏出一塊被燒焦的羊皮紙,上麵依稀能辨認出“肅清異己”這幾個字。
迪希雅猛地伸手按住桌麵,眼神銳利如鷹:“庫塞拉在清洗內部?這不可能。他以前連總部的傳令兵都不敢得罪,怎麼會突然有這麼大的膽子?”
左鈺看著那張畫滿了紅圈的地圖,沉吟道:“襲擊的目標,大多是‘神王之遺’的附屬或邊緣團體,而非那些富裕的商隊。現場刻意留下徽記,更像是一種宣告和恐嚇,而非為了嫁禍。再加上這些所謂的‘密信’……這一切看起來,確實不像為了劫掠財物,而更像是一場有預謀的、目標明確的權力清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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熒也補充道:“他在清除那些不聽話或者知道太多秘密的人,同時用這種血腥的方式,來震懾其他的附屬團體,讓他們不敢有二心。”
“可他為什麼要這麼做?”迪希雅百思不得其解,“他圖什麼?”
就在這時,希沙姆突然把賬本往迪希雅麵前一摔,氣呼呼地抱怨道:“頭兒!你走了以後,副團長不是招了三個新人嗎?結果那三個小子,就因為看了你以前訓練時留下的刀法痕跡,第二天就嚇得卷著我們預支的夥食費跑了!一個都沒留住!”
哈倫把啃乾淨的羊骨頭狠狠砸向希沙姆:“還不是因為你這個吝嗇鬼,讓新人去地窖裡搬那些都快發黴的酒!換我我也跑!”
“你懂什麼!那是陳釀!陳釀!”
看著眼前兩個為了這點小事互揪衣領的得力手下,迪希雅那緊繃的臉上,終於露出了一絲無奈而又溫暖的笑容。“當初我把你們倆從奴隸販子的籠子裡救出來的時候,你們也這麼能打。”她輕聲說道。
爭吵聲戛然而止。哈倫和希沙姆對視一眼,都有些不好意思地鬆開了手。
左鈺的目光,落在了迪希雅腰間掛著的那串已經被磨損得有些發亮的銅鈴上。那串鈴鐺隨著她的動作,發出清脆而又沉悶的聲響。他注意到,每一個小小的鈴鐺上,都刻著一個潦草的名字。
迪希雅注意到了他的視線,她伸手輕輕撫過那些鈴鐺,眼神變得無比溫柔。“這是我們熾光獵獸的信物。”她解釋道,“我們團裡的大多數人,都是我從各種見不得光的地方救出來的。每救一個人,我就在這裡刻上他的名字。這是我們脫離過去,重獲新生的證明。”
左鈺點了點頭,聲音溫和卻充滿了力量:“所以,每一個鈴鐺,都是一個你選擇去拯救的生命。這份重量,遠比任何一本記錄著罪惡的賬本都要沉重,但它所給予你的力量,也同樣無可比擬。”
迪希雅怔怔地看著那串銅鈴,又抬頭看了看左鈺。她忽然覺得,眼前這個神秘的男人,似乎比任何人,都更能理解她心中那份沉甸甸的、不願放下的責任。
駝鈴聲在清冷的夜風裡搖曳,像一場不願醒來的舊夢。迪希雅伏在沙丘的脊梁上,身下的沙礫還帶著白日餘溫,她的披風被風掀起,如一抹凝固的血色羽翼。不遠處,一支商隊正緩緩行進,為首的藍袍商人腰間鼓鼓囊囊,顯然藏了不少東西。
“薩塔爾,‘神王之遺’的老牌銷贓商。”迪希雅的聲音壓得很低,像兩片乾燥的樹葉在摩擦,“他的腰帶裡藏著七把喂了毒的匕首,舌頭比刀刃還硬。”
派蒙緊張地縮了縮脖子,躲在熒的身後,小聲嘀咕:“我們不能……好好跟他們談談嗎?比如用摩拉?”
迪希雅沒有回答,隻是用一聲輕蔑的冷哼作為回應。下一秒,她已如獵豹般從沙丘上躍起,月光在她的彎刀上流淌,化作一道冰冷的弧線。“對這種人,拳頭永遠比摩拉管用。”
戰鬥幾乎在瞬間爆發。熒的身影緊隨其後,無鋒劍帶起一陣風壓,精準地卷向商隊護衛的馬蹄。左鈺則站在原地,隻是隨意地抬起了手,指尖微動。一股肉眼不可見的寒意以他為中心驟然擴散,奔跑中的馱獸腳下,流沙瞬間凝結成一層薄冰,馬匹嘶鳴著打滑,整個商隊的陣型頃刻間陷入混亂。希沙姆像一道影子,趁機從一頭驚慌失措的馱獸背上,一把搶走了那份至關重要的馱貨清單。
薩塔爾的反應極快,他甩手擲出三把毒刃,成品字形封死了迪希雅的去路。迪希雅不閃不避,用刀麵磕飛兩把,第三把卻依舊狡猾地擦過了她的小臂,留下一道迅速變黑的痕跡。她眉頭都沒皺一下,借著前衝的力道,一記凶狠的肘擊正中薩塔爾的胸口,將他整個人撞翻在地,靴尖死死地抵住了他的後頸。
“說,‘阿赫瑪爾之須’要那些罐裝知識做什麼?”迪希雅的聲音冷得像剛從冰窖裡取出的鐵塊。
薩塔爾的眼睛裡沒有恐懼,反而閃過一絲詭異的決絕。他的眼睛突然充血,喉結劇烈地滾動起來。迪希雅心中警鈴大作,剛想用力踩下去,卻已為時已晚。一股濃重的血腥氣在空氣中炸開,薩塔爾猛地咳出一口血沫,半截鮮紅的舌頭掉落在冰冷的沙地上,微微抽搐著。
“他……他咬舌了!”派蒙發出一聲短促的尖叫,捂住了眼睛。
“媽的!”迪希雅低聲咒罵了一句,撕開自己臂上沾了毒的繃帶,粗暴地堵住了薩塔爾不斷湧出鮮血的嘴,“比沙漠裡的蝰蛇還狠。”她看著薩塔爾那雙逐漸變得渾濁的眼睛,腦海中忽然閃過一個遙遠的畫麵。童年時,父親庫塞拉手下的一個團員被敵對勢力俘虜,也是這樣,在被審問前,用儘全身力氣咬碎了自己的牙齒。她還記得父親當時沉重的表情,以及那句在她耳邊回響了許多年的話:“傭兵的誓言,有時候比命還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