楓丹廷,琉璃街十七號。
這地方是左鈺隨手給芙寧娜和芙卡洛斯找的新家,一個頂層的公寓。站在這裡的落地窗前,能看到大半個楓丹廷的景色,裝修也挺講究的。最方便的一點,就是樓下開著全楓丹最有名的那家甜品店,“千層酥與奶油詩”。
現在,公寓的客廳裡正進行著一場氣氛有點怪的“家訪”。
左鈺整個人陷在柔軟的沙發裡,好像身上沒長骨頭一樣。他手裡拿著一包剛開封的薯片,吃起來哢嚓哢嚓響個不停。派蒙抱著一個泡芙,那泡芙比她的腦袋還要大上一圈。她的小臉上已經沾滿了白色的奶油,眼睛幸福地眯成了一條線,嘴裡還發出滿足的嗚嗚聲。熒就坐在他們旁邊,手裡捧著一杯紅茶,小口小口地喝著,視線在房間裡安靜地掃過。
這間公寓的兩位主人,芙寧娜和芙卡洛斯,反倒顯得有些手腳不知道往哪兒放。
“那個……真的……真的不要再來點什麼了嗎?”芙寧娜身上穿著一套很樸素的便服,雖然簡單但洗得很乾淨。她手裡端著一個空托盤,有點不知所措地站在客廳中間。
她不再需要扮演那個高高在上的神明了,整個人都好像找不到自己的位置。客人來了,她心裡想著要拿出主人的樣子來招待,可身體裡卻透著一股藏不住的不安和膽怯。她不知道怎麼和一個普通人說話,更搞不懂怎麼跟左鈺這種家夥待在同一個房間裡。
“不用了,芙寧娜,讓他們自己玩去吧。”芙卡洛斯的聲音很輕,也很柔和。她從芙寧娜手裡把那個空托盤接了過來,隨手放在旁邊的茶幾上,然後拉住芙寧娜的手,讓她挨著自己坐了下來。
芙卡洛斯現在就像一個真正的姐姐。她身上那種屬於神明的、讓人不敢靠近的氣息已經完全不見了,剩下的隻是一種讓人覺得很安心的平靜和溫柔。這幾天,她一直在教芙寧娜怎麼像一個普通人那樣過日子。比如,怎麼拿著摩拉去樓下的店裡買東西,怎麼打開楓丹新出的留影機看影像,甚至是怎麼分清廚房裡那些瓶瓶罐罐裡的調味品。
這些事對普通人來說簡單得不能再簡單,可對那個在舞台上獨自演了五百年戲的芙寧娜來說,每一件都是新的,都需要從頭開始學。
“我說,你們倆這小日子過得還行不?”左鈺吞下一大口薯片,含糊不清地問了一句。
“挺、挺好的。”芙寧娜小聲地回答,身體下意識地向芙卡洛斯那邊又靠了靠。“這裡很安靜,街坊鄰居們也……也挺好的。他們看見我的時候,還是會很激動地喊‘芙寧娜大人’,不過感覺跟以前不一樣了。”
“那肯定不一樣了。”派蒙好不容易咽下嘴裡的泡芙,舔了舔嘴角的奶油,趕緊插話。“現在你在大家心裡,可是那個犧牲了自己的神位,救了整個楓丹的大英雄!他們那是崇拜你,不是在看你演戲!”
左鈺導演的那出“英雄落幕”的大戲,通過楓丹所有的留影機播放出去之後,芙寧娜在民眾心裡的形象來了個一百八十度的大轉彎。大家不再懷疑她,剩下的全都是感激、心疼和崇拜。
她現在隻要一出門,總會有人想送給她鮮花和甜點。蒸汽鳥報更是瘋了一樣,連續一個月都用頭版頭條,換著各種角度寫文章,深度報道這位“前水神”五百年來有多麼“孤獨和偉大”。
這種突如其來的、幾乎要把她給淹了的好意,讓芙寧娜覺得心裡暖洋洋的,可同時也讓她更加不知道該怎麼辦了。
就在這個時候,公寓的門鈴突然響了起來。
“叮咚——”
鈴聲很清脆,可芙寧娜的身體卻猛地抖了一下。她好像一隻被嚇到的小貓,眼神裡一下子就充滿了警惕。
“誰、誰啊?”
“我去開門。”芙卡洛斯拍了拍她的手背,讓她安心,然後站起身走到了門口。
門外站著一個女人,看起來很乾練。她穿著一身劇團的工作服,手裡還捧著一個厚厚的本子,臉上的笑容又熱情又誠懇。
“您好,請問這裡是芙寧娜女士的家嗎?”那個女人很有禮貌地問。
“是的,請問您是哪位?”芙卡洛斯打量著她,覺得這張臉好像在哪裡見過。
“太好了!我叫羅謝爾,是‘灰河劇團’的團長。”羅謝爾一聽找對了地方,立刻激動起來。“我這次過來,是想代表我們整個劇團,向芙寧娜女士發出最誠摯的邀請!”
“邀請?”芙卡洛斯還沒來得及問清楚,羅謝爾的目光已經越過了她,看到了她身後那個隻探出半個腦袋,一臉緊張看著門口的芙寧娜。
“芙寧娜女士!”羅謝爾的眼睛一下子就亮了。她好像完全沒看到擋在前麵的芙卡洛斯,幾步就衝了進來,直接跑到了芙寧娜麵前,然後深深地鞠了一躬。
“芙寧娜女士,您在舞台上的才華,整個楓丹的人都知道!您對戲劇的理解,簡直是神乎其技!我們劇團最近正在排練一出新戲,名字叫《水的女兒》,我們……我們想邀請您來做我們的藝術總監和總導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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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導、導演?”芙寧娜被這突如其來的邀請給砸懵了。
她聽到了“戲劇”、“舞台”、“導演”這些詞,一種好像刻在骨子裡的恐懼瞬間就抓住了她。那五百年裡,她每天都得站在那個叫審判庭的舞台上,麵對著下麵無數雙眼睛,被迫表演著一個她自己都完全不了解的角色。那些記憶,像冰冷的海水一樣,一下子湧進了她的腦子裡。
她的臉色“唰”地一下就白了,一點血色都沒有。
“不……不行!”她幾乎是尖叫著喊了出來,“我不當導演!我再也不想跟戲劇扯上任何關係了!請你馬上離開!”
她的反應太激烈了,把羅謝爾也給嚇了一大跳。她怎麼也想不到,那個傳說中把戲劇愛到骨子裡的前水神,竟然會是這個樣子。
“芙寧娜女士,您……您是不是有什麼地方誤會了?”羅謝爾還不想放棄,她努力地想爭取一下。“我們這出戲真的很需要您,這是一個關於愛和犧牲的故事,隻有您才能……”
“我說了不行!”芙寧娜猛地捂住了自己的耳朵,身體不受控製地發著抖。“我不要演戲了……我不要再站在舞台上了……求求你,彆再說了……”
客廳裡的氣氛一下子變得又尷尬又沉重。
熒和派蒙對看了一眼,都從對方的眼睛裡看到了擔心。她們知道,那五百年的日子,給芙寧娜心裡留下了多大的傷疤。舞台對她來說,不是什麼光榮的地方,而是一個關了她五百年的籠子。
芙卡洛斯歎了口氣。她走上前,輕輕地把芙寧娜護在自己身後,然後對羅謝爾說:“抱歉,羅謝爾女士。芙寧娜她……身體不太舒服。您的好意我們心領了,但她現在確實需要好好休息。”
羅謝爾的臉上全是失望,可她看著芙寧娜那副快要碎掉的樣子,也不好再多說什麼。她隻好把手裡的劇本放在了門口的鞋櫃上,有點失落地說:“這樣啊……那真是太遺憾了。這個劇本……我們會為您留著的。如果您改變了主意,隨時都可以聯係我們。”
說完,她又鞠了一躬,帶著滿心的遺憾走了。
門關上之後,客廳裡安靜得可怕。
芙寧娜還蹲在地上,抱著自己的膝蓋,小聲地哭著。
“演戲……我再也不要演戲了……那都是假的……全都是騙人的……”
芙卡洛斯也蹲了下來,輕輕地抱著她,就像在安慰一個做了噩夢的小孩子。“我知道,我知道,都過去了,芙寧娜。再也沒有人逼你了。”
左鈺看著這亂糟糟的一幕,終於放下了手裡的薯片袋子。他臉上的表情沒什麼變化,心裡卻在嘀咕:嘖,這心理創傷搞得有點嚴重啊。本來以為把預言那攤子事解決了,讓她過上普通人的日子就算完事了,沒想到還冒出這麼一出。這可不行,戲劇是她唯一的愛好了,要是連這個都給扔了,那她這輩子還有什麼樂子?不就真的成了一個隻會吃甜點的廢物了?那也太沒勁了。
不行,我得想個辦法。
他看著還在小聲抽泣的芙寧娜,心裡盤算起來。
“喂。”
一個聲音突然響起來,把屋子裡那種讓人難受的安靜給打破了。
所有人的視線都轉了過去,落在了那個聲音的主人身上。
左鈺站了起來。他走到芙寧娜的跟前,從上往下看著她。他問:“你就打算這麼過一輩子?”
芙寧娜抬起頭。她的眼睛裡還汪著水,茫然地看著左鈺。她不明白他這句話是什麼意思。
左鈺又說了一遍,這次的語氣很平淡,甚至帶著點不好聽的味道:“我是說,你就打算一輩子都活在那五百年的影子裡?像隻被嚇破了膽的鳥,一聽見‘舞台’兩個字就嚇得渾身發抖?那你也太沒用了。”
“左鈺!你怎麼能這麼說!”派蒙第一個就不樂意了。她氣得鼓起了腮幫子,一下子飛到左鈺的臉前麵。“芙寧娜她吃了那麼多苦,你不安慰她也就算了,還說這種話!”
熒也把眉毛皺了起來。她覺得左鈺說的話有點太過分了。
“我隻是在說實話。”左鈺兩手一攤,一副無所謂的樣子。“那五百年是很難熬。沒錯。你很可憐。你也很偉大。現在全楓丹的人都是這麼想的。然後呢?你就準備靠著這份‘可憐’和‘偉大’過完剩下的日子?每天就縮在這個房子裡,靠彆人同情你,可憐你,就這麼活著?”
他說的每一個字,都像一根小小的針,一下一下地紮在芙寧娜的心上。
“我沒有!”芙寧娜的聲音一下子就高了起來,她激動地反駁,“我沒有靠彆人同情!”
“那你現在算什麼?”左鈺反過來問她。“你現在連自己唯一喜歡的東西都不敢去碰了。你跟我說說,除了演戲和吃甜點,你還會乾什麼?你又懂什麼?要是沒了那個舞台,你什麼都不是。”
“我不是!”芙寧娜感覺自己被徹底惹火了。她猛地從地上站了起來,用上了自己全身的力氣,衝著左鈺大聲地喊:“你懂什麼!你根本什麼都不知道!那五百年的痛苦,你根本就想象不到!我每一天都害怕得要死!我怕我說錯一句話,做錯一個表情,就會讓所有的一切都完蛋!我受夠了!我不想再回到那個地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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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你就放棄了?”左鈺看著她,眼神裡一點波瀾都沒有。“因為害怕,所以就把自己最喜歡的東西也一起扔了?因為被刀子劃傷過,所以你連吃飯用的叉子都不要了?這是哪門子的道理?”
“我……”芙寧娜被他問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以前的那個舞台,是天理給你修的一個籠子。你在那上麵演戲,是為了活下去,也是為了救整個楓丹。那不是你自己選的。”左鈺說話的調子稍微放慢了一點。“但是現在不一樣了。那個籠子已經沒了。現在的舞台,就是一塊普普通通的木頭板子。你想在上麵演什麼,怎麼演,全都是你自己說了算。你甚至可以當導演,讓彆人來演你想看的故事。那是你的自由。”
他的手指了指門口放著的那個劇本。
“那才是屬於你自己的舞台。一個沒有人逼你,沒有謊言,隻有純粹的熱愛和創造的舞台。你連上去看一眼的膽子都沒有嗎?”
芙寧娜整個人都呆住了。
左鈺的話,像一道亮光,一下子劈開了她心裡那團亂糟糟的霧。
是啊……以前的舞台,和現在的舞台,是不一樣的。
以前,她是被人逼著上去的。
而現在……
她的視線落在了門口那個劇本上。她的眼神開始劇烈地閃動起來。裡麵有害怕,有抗拒。可更多的,是一種被她壓了五百年,現在又開始偷偷冒頭的東西。那種東西,叫“渴望”。
芙卡洛斯看著芙寧娜臉上的表情變化,眼睛裡閃過一絲讚許。她知道左鈺這是在用激將法。這個方法雖然有點粗暴,但是對現在這個狀態的芙寧娜來說,說不定是最好的辦法。
“怎麼樣?”左鈺看火候差不多了,又添了一把柴火。“敢不敢跟我打個賭?”
“打賭?”芙寧娜下意識地問了一句。
“就賭你能不能把那出戲導好。”左鈺咧開嘴笑了一下。“你要是成功了,讓所有的觀眾都為你的戲劇鼓掌,我就承認你不是個沒用的膽小鬼。而且……”他故意把聲音拖得很長,然後看了一眼派蒙,“我包下‘千層酥與奶油詩’一個月,你想怎麼吃就怎麼吃。”
派蒙的眼睛一下子就變成了摩拉的形狀。她立刻就叛變了,飛到芙寧娜的身邊,拚了命地給她加油打氣。
“芙寧娜!答應他!為了一個月的甜點!不,是為了證明你自己!你一定可以的!”
芙寧娜看著一臉壞笑的左鈺,又看了看旁邊已經開始流口水的派蒙。最後,她的目光落在了芙卡洛斯的身上。
芙卡洛斯對著她,露出了一個鼓勵的、很溫柔的笑容。
“去試試吧,芙寧娜。”芙卡洛斯的聲音很輕。“這一次,你是為你自己。去做你真正想做的事情。”
芙寧娜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她慢慢地,一步一步地,朝著門口走過去。
她的腳步還有點發抖,但是每走一步,都比上一步要更穩當一些。
她走到了鞋櫃的前麵,彎下腰,用那雙還有點發抖的手,拿起了那本名叫《水的女兒》的劇本。
劇本的封麵是深藍色的,上麵用燙金的字體寫著劇名,摸上去有一種冰涼的質感。她翻開第一頁,一股熟悉的、混雜著墨水和紙張的味道撲麵而來。
這味道,曾是她五百年孤獨歲月中唯一的慰藉。在那些無人知曉的深夜裡,她就是靠著閱讀一本本戲劇,來想象一個不屬於自己的、真實而又鮮活的世界。
“我……我試試看。”她轉過身,對著眾人說道。她的聲音依舊很小,帶著一絲不確定,但那份深入骨髓的恐懼,似乎已經被另一種更強烈的情感壓了下去。
“這就對了嘛。”一個響指在客廳裡清脆地響起,左鈺臉上露出了計劃得逞的笑容,“這才像話。”
派蒙更是激動地在空中翻了個跟頭,繞著芙寧娜飛來飛去,像隻嗡嗡叫的蜜蜂。“太好了!芙寧娜加油!一個月的甜點在向我們招手!”
熒無奈地看了派蒙一眼,她覺得這小家夥的重點總是那麼奇怪。她對著芙寧娜露出了一個鼓勵的微笑。對她來說,甜點不重要,重要的是芙寧娜能夠走出過去的陰影,找到屬於自己的生活。
事情就這麼定了下來。
第二天一大早,左鈺就提著兩個巨大的紙袋出現在了公寓門口,裡麵裝滿了“千層酥與奶油詩”店裡幾乎所有種類的點心和飲料。他把東西往客廳的桌子上一放,大搖大擺地往沙發上一躺,宣布自己今天將以“投資人兼首席觀眾”的身份,全程監督指導工作。
芙寧娜被他這副樣子弄得有些緊張,但芙卡洛斯卻覺得這樣挺好,至少氣氛不會那麼沉悶。在芙卡洛斯和熒的鼓勵下,芙寧娜換上了一件得體的外套,手裡緊緊攥著那本劇本,像個要去參加大考的學生,一步三回頭地被眾人“護送”著,前往灰河劇團的排練場地。
劇團的排練場地在一個有些老舊的倉庫裡,地方不大,但收拾得很乾淨。舞台是用木板臨時搭建的,背景和道具看起來都有些簡陋,但劇團的成員們卻充滿了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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團長羅謝爾幾乎是撲出來迎接他們的,看到芙寧娜真的來了,她激動得差點哭出來。她緊緊握著芙寧娜的手,嘴裡翻來覆去就是那麼幾句話。“太感謝您了!芙寧娜女士!您願意來,就是對我們最大的肯定!”
劇團的其他成員也圍了上來,他們看著芙寧娜的眼神,充滿了好奇、敬畏和崇拜。在他們眼中,這位可是傳說中的“戲劇之神”,是楓丹舞台藝術的最高象征。
被這麼多人用如此熾熱的目光注視著,芙寧娜剛剛才建立起來的一點點勇氣,瞬間又有些動搖了。她下意識地攥緊了手裡的劇本,手心都冒出了汗。她感覺自己又回到了那個審判庭上,下麵坐滿了人,所有人的眼睛都盯著她,等著她開口,等著她表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