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顧嫂家出來,陸亦川一路都捏著那張薄薄的舊照片,指腹下的相紙已經沒了棱角,溫吞又粗糙。那股子從李家村帶出來的冰冷,混著從木盒子裡翻出來的真相,在他胸膛裡攪成了一鍋滾開的冰水,又燙又寒。
江晚看著他緊繃的下顎線,輕輕開口。
“不管你姓李,還是姓什麼,你都是我男人,是柳樹灣作坊的陸亦川。”
她挨近了些,聲音壓得更低,隻有他們兩人能聽見。
“咱們的家,在這裡。”
陸亦川的腳步頓了一下,捏著照片的手鬆開了些許。他轉頭,看著江晚,那雙總是沉寂的眼睛裡,翻湧著旁人看不懂的驚濤駭浪。
最後,他隻是“嗯”了一聲,卻把江晚的手,握得更緊了。
回到作坊,陸亦川沒和任何人說話,徑直回了屋。
江晚跟進去,就看見他小心翼翼地把那張照片放回了掉漆的木盒裡,連同那個花生金墜子一起,然後把盒子塞進了床底最裡側的箱子,鎖扣“哢噠”一聲合上。
做完這一切,他像是卸下了一副千斤重擔。
“晚晚,這事先放放。”他轉過身,“作坊還有一堆事,不能耽擱。”
他做了決定。比起一個虛無縹緲的過去,他更想抓住眼前的現在。
可他們想安生,偏有人不讓他們安生。
第二天下午,作坊辦公室裡,陸大柱和周正陽正湊在一起對賬,算盤珠子撥得劈啪響。
“……入庫三十七,出庫二十九,還剩八袋。”
“不對不對,我這兒記的是三十六袋,你再撥拉一遍。”
陸亦川站在一旁,聽著他們報數,眉頭微鎖,正琢磨著下一批貨的銷路。
門“哐”地一聲被撞開。
周霞一陣風似的卷了進來,還沒站穩,眼淚就跟不要錢似的掉了下來,隨即一屁股坐在地上,兩條腿伸得筆直,蒲扇般的大手拍著大腿就開始嚎。
“我這是造了什麼孽啊!辛辛苦苦拉扯大的兒子,翅膀硬了,就要去找親爹親娘,不要我們這倆老的了!”
“陸亦川,你個沒良心的白眼狼!你忘了是誰把你一口屎一口尿喂大的嗎!我們陸家對不住你哪一點了!”
屋裡算賬的兩人手都停了,周正陽手一抖,算盤珠子“嘩啦”一聲全亂了套。他瞪著眼,嘴巴張了張,小聲跟陸大柱嘀咕:“這是唱的哪一出?咱們作坊可不興這個。”
陸大鬆黑著一張臉,後腳跟了進來,往門框上一靠,點了根煙,慢悠悠地吐著煙圈,陰陽怪氣地開了口。
“行了,跟他說這些乾啥。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嘛。人家現在是大老板了,瞧不上咱們這窮親戚,要去攀高枝兒,理所當然,理所當然。”
陸昭也跟在後頭,一臉的假惺惺,走過去扶周霞,卻怎麼也扶不起來。
“哥,你彆衝動。媽就是刀子嘴,心裡還是疼你的。你可不能忘了本,做出讓全村人戳脊梁骨的事兒啊。”
這一家三口,一唱一和,把一頂“忘恩負義”的大帽子,結結實實地扣在了陸亦川頭上。
他們聽說了李家村的事。在他們看來,陸亦川找到親娘,就意味著他們家那筆幻想中的“謝禮”要泡湯了,更意味著這個能乾的“兒子”要飛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