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城百貨大樓，一樓最搶眼的位置。
人頭攢動，空氣裡混著雪花膏和的確良布料的味道。新搭的櫃台前頭，站了幾個穿著時髦的城裡人。櫃台背景是一張巨大的黑白照片，照片上是柳樹灣連綿的山，幾個老鄉彎著腰在坡地上刨食，臉上的褶子和脖子上的汗珠子都看得清清楚楚。
照片底下，擺著一排排包裝樸素的瓦罐和牛皮紙包，上麵印著三個粗黑的宋體字：柳樹灣。
“柳樹灣？哪兒的山溝溝？這包裝也太寒磣了。”一個燙著大波浪卷發的女人捏起一罐營養糊，一臉嫌棄地翻來覆去。
“大姐，您嘗嘗。”穿著綠源集團工作服的售貨員手腳麻利，用一根細竹簽，乾乾淨淨地挑了一點糊糊遞過去。“這是山裡人自己種的山楂核桃，沒打一點農藥，用石磨笨法子磨的，吃個實在。”
女人半信半疑地嘗了一小口，眉頭先是擰成個疙瘩，隨即又鬆開了。那股子酸甜味兒，不膩不衝，很厚，咽下去之後，喉嚨裡還留著一股子糧食烤熟的香氣。
“嗯……味兒是有點不一樣。”
“您再看這個。”售貨員指著櫃台上一張油印的宣傳單頁，那是周正陽用鋼板刻了，熬夜印出來的。
女人還沒看，旁邊一個戴眼鏡的男人先拿了起來，他看得仔細，又推了推眼鏡，對著價簽看了一眼，二話不說：“給我來兩罐糊糊，再來兩包那個核桃酥。”
燙卷發的女人眼睜睜看著，忍不住湊過去看價簽，一看，聲音都拔高了：“謔！搶錢呢！這一小罐，都夠買三斤五花肉了！”
“大姐，這東西不是給您看的，是給您家老人孩子吃的。”售貨員不急不惱，聲音還是那麼穩，“您買的不是一罐糊糊，是放心。是柳樹灣那片好山好水，和一幫實在人的一身汗。”
這話說得那女人一愣。
戴眼鏡的男人付了錢，對身邊的人說：“報紙上那篇文章我看了，一個退伍軍人回鄉辦的廠子，不容易。再說這成分，乾淨，給爸媽吃正好。”
燙卷發的女人聽見了，臉上有點掛不住，咬了咬牙，從兜裡掏錢拍在櫃台上：“行行行，給我來一罐！我倒要看看，什麼金疙瘩賣這個價錢！不好吃我可回來退貨！”
這樣的場麵，在省城好幾個大商場和供銷社，正同時上演。
柳樹灣，陸家小院。
“叮鈴鈴——叮鈴鈴——”
堂屋裡，那台嶄新的黑色電話機，毫無征兆地發出尖銳刺耳的巨響。院子裡打盹的土狗嚇得一激靈，陸亦川正在給江晚削蘋果，手一抖，水果刀和半個蘋果“啪嗒”掉在地上。
他心臟猛地一跳，三步並作兩步衝進屋，一把抓起沉甸甸的聽筒，聲音繃得死緊。
“喂？”
“是陸廠長嗎？我是老王！王克文！”電話那頭，王主任的聲音又大又燥，還帶著回響，像是扯著嗓子在喊，跟他開會時沉穩的派頭判若兩人。
“王主任。”
“陸廠長！我跟你說個事，你坐穩了！成了！真他娘的成了！”王主任激動得爆了粗口，“省報那廣告，跟捅了馬蜂窩一樣！我辦公室三部電話，從上班就沒停過，全是問你們柳樹灣怎麼走的！百貨大樓的櫃台，人圍得裡三層外三層，售貨員嗓子都喊啞了！”
陸亦川握著聽筒的手，指節捏得發白，他沒說話，隻是聽著，胸口一起一伏。
“還有個老教授，非要我們集團辦公室給個具體地址，說要親自去你們村看看那山那水！我剛從百貨大樓過來，你們送來的第一批貨，不是賣了一半，是快見底了！見底了你懂嗎！”王主任在那頭吼得唾沫橫飛，“你趕緊的，讓工人們加把勁！照這個勢頭，後天就得斷貨！下一批，能不能提前送來？”
陸亦川閉了一下眼，再睜開時，耳邊嘈雜的興奮聲好像都退去了，他從牙縫裡擠出一個字，沙啞，卻沉得能砸出坑。
“能！”
掛了電話，他站在原地，半天沒動彈。夕陽從門口斜著照進來，把他整個人劈成明暗兩半。他轉身撿起地上的蘋果和刀，回到屋裡。
江晚正靠在床頭，安靜地看著他。
“賣出去了？”
“嗯。”陸亦川走到床邊坐下，拿起另一個蘋果，重新開始削，他的手還有點輕微的發抖，但手裡的刀卻穩穩地轉著圈，長長的果皮垂下來，沒有斷。
“王主任說，賣得很好，讓咱們抓緊送第二批貨。”
江晚笑了，眉眼彎彎，臉頰因為懷孕豐腴了些，氣色看著極好。她伸出手，輕輕覆在陸亦川握著刀的手背上。
這結果，在她意料之中，可親耳聽到，心裡那塊懸了幾個月的石頭，才算真的落了地。
陸亦川沒再多說，削好蘋果遞給她，轉身出了門。
他徑直走向廠房，離得老遠，就能聽見新機器均勻而有力的轟鳴，那聲音像巨人的心跳。推開生產車間的門，一股混著炒貨香氣的熱浪撲麵而來。
陸大柱光著膀子，跟幾個工人一起，正把一麻袋一麻袋的核桃往初選區抬，汗水順著他黝黑的脊梁溝往下淌。周正陽戴著口罩和白帽子，拿著個小本子，在一台正在研磨的機器旁記錄著數據，鏡片後麵那雙眼，專注得嚇人。陸昭帶著幾個小學徒，在包裝台前忙碌，他看見他爸的堂侄想用袖子擦汗，立刻板著臉指了指旁邊掛著“進入車間，必須洗手”的牌子，動作和神態，跟周正陽一模一樣。
所有人都沒注意到陸亦川。他們的世界裡，隻有手裡的活計，和機器的聲響。
陸亦川靠在門框上，感覺腳下的水泥地都在隨著機器的運轉微微發顫。他看著這熱火朝天的一幕，咧開嘴，無聲地笑了。他沒去打擾任何人，轉身又退了出去。
院子裡，他從兜裡摸出一包皺巴巴的煙，抖出一根點上，狠狠吸了一口。
煙霧繚繞中，他看著自家的屋子，又看看不遠處轟鳴的廠房。
這窮山溝，真的變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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