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東頭,廠房機器“轟隆隆”響個沒完,那是票子和好日子砸出來的動靜。
村西頭,縫紉機“噠噠噠”清脆,是一個女人一針一線把散架的日子重新縫起來的聲音。
兩種聲響,就是柳樹灣如今最硬的底氣。
周霞上門賠罪後,陸家那根擰巴的麻繩總算解開了。
江晚快生了,就把半舊的縫紉機連著壓箱底的好布料,一股腦全給了陸婷婷。
她沒講大道理,就一句:“手藝是自己的,日子也是。想怎麼過,你心裡得有杆秤。”
就這一句話,把陸婷婷這個從前十指不沾陽春水、一心隻想攀高枝的姑娘,給點醒了。
她不哭了,也不怨了,一頭紮進布料堆裡,人跟換了魂似的。
沒人瞧見她夜裡熬紅的雙眼,也沒人數過她手上密密麻麻的針眼。
村裡人起初看熱鬨,後來瞅著她給侄子陸昭改的工裝褲腿,針腳又密又勻,比供銷社賣的還結實,心思就活泛了。
“婷婷,幫我家小子改個褲腳。”
“婷婷,我這有塊布,給做件褂子,手工錢一分不少。”
陸婷婷話少,接了活就悶頭乾,交貨快,收錢公道。
一來二去,她這小小的裁縫鋪子,竟也在熱火朝天的柳樹灣紮了根。
這天下午,縣城來的班車“吭哧吭哧”停在村口,揚起一片塵土。
車上跳下一個穿白襯衫的年輕人,身形瘦削,是消失了許久的林楊。
他站在村口,看著那條被重型卡車碾得結結實實的土路,再望向遠處廠房煙囪裡冒出的炊煙,整個人都釘在了原地。
他攔住溪邊淘菜的嬸子,擠出個笑:“大嫂,打聽個事兒,陸婷婷家在哪?”
那嬸子直起腰,拿眼把他從頭刮到腳,嘴角一撇,怪腔怪調地“喲”了一聲。
“這不是林楊嗎?怎麼著,大城市混不下去了,想起咱們這窮山溝了?”
林楊的臉“刷”一下紅到脖子根。
嬸子下巴朝村西頭一揚:“西頭,就那屋,整天‘噠噠噠’響個不停的就是。忙著呢,可沒空搭理你這貴客。”
林楊臊得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點點頭,腳下生風似的快步走了。
背後,嬸子跟旁人的嘀咕聲不大不小,卻字字紮心。
“……還不是看陸家現在出息了,後悔了唄!”
“當初鬨離婚,嫌婷婷懶,嫌咱們這兒窮。現在眼紅了,想吃回頭草,嘁!”
這些話,捅得他後背生疼。
當初離婚,他確實憋著一口氣,覺得陸婷婷不是個過日子的女人。後來,柳樹灣的消息斷斷續續傳進他耳朵,說陸亦川辦了大廠,說陸婷婷自己開了裁縫鋪子……他心裡那股怨氣,不知不覺就散了,剩下的,全是說不清的滋味。
他走到那扇熟悉的門前,屋裡“噠噠噠”的聲音,清晰、穩定,充滿了勁頭。
他抬起手,又放下,心裡反複拉扯,最後才輕輕敲了三下。
“進。”
一個有些沙啞卻異常平靜的女聲傳出來。
林楊推開門,布料混著機油味撲麵而來。
屋子不大,收拾得乾淨利落。牆上掛著幾件做好的成衣,牆角竹筐裡,是幾件小巧的嬰兒衣裳,肚兜、小褂子,那針腳細密得讓人心頭一顫。
陸婷婷低著頭,全神貫注於一塊淡黃色棉布,腳下縫紉機的輪子飛快轉動。
她瘦了,下巴更尖了,身上那股子浮躁不安分的氣息卻沒了,隻剩下沉靜和專注。
“噠噠噠”的聲音戛然而止。
屋裡一下空曠起來。
她沒抬頭,隻低頭換了塊布,重新對準針頭。
“你來乾什麼??”
林楊嗓子發乾,憋出一個蹩腳的借口:“我……從縣城回來,路過。”
他看向那個竹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