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的馬蹄聲由遠至近,由隊尾至隊首,破寂寞而來,當他穿過自己的軍隊舉劍而歌,整座山穀都發出了歡呼。
塗山涉承認自己毛病不少,例如謊話連篇,又如驕傲自大,但他最大的長處就是言而有信,他從不在許諾時說謊,凡是許諾過的也必定會做到,這件事沒妖也沒人能夠質疑。就好比他說自己願意出征絕不是玩笑之談,也不是準備裝成小狐窩在糧草車裡偷懶,他甚至沒想過要用惑術給自己找什麼方便,隻是給自己化出一身與周圍人相同的鎧甲,又在臉上抹了些炭灰,混入行伍之中當了個普通兵卒。
不過他最開始混的大概是個末流隊伍,花半天時間把幾個同隊的小兵底細都摸清楚了,塗山涉發覺他們並非長期在營中參與訓練的兵士,而是住在郢都的武夫與農民,應征兵令而來,卻個個抱了此去不歸的決心。
塗山涉也從他們身上得知,太子辛下的征兵令素來是一呼百應,因為他下令便會親征,親征便從無敗仗。並且他在軍中不叫“太子”,而叫“莫敖”。
莫敖在楚國官職中位列令尹與司馬之後,無具體職司,卻可代表楚王。
這也是隻在楚國存在的職位,中原列國皆無。
這一代的莫敖把司馬的兵權握在手中。
這一代的莫敖也不用尋常方法打仗——行軍不過兩天,塗山涉就不得不與原先的隊伍分彆,因為莫敖下令把他們留在途經的城池,要他們駐軍把守,而塗山涉要跟著自己許諾的人走。先前郢都城外四大兵營就留下了一半兵力鎮守都城,之後莫敖率十萬大軍一路西行赴秦,經一座城就分出一部分加入城中守軍,新入伍的、家有老小的都留在後方,參與糧草補給,作戰經驗豐富的就跟著繼續西去。
抵達南鄭與上庸邊境之時,秦地僅有一線之隔,十萬大軍也隻剩下四成,卻都是常年與莫敖一同浴血的精銳死士。
塗山涉混入其中的難度也在逐漸增加。
這種時候就不得不用些惑術來保證潛伏效果了,塗山涉深夜躲起來舔毛時發覺自己管惑術的那條尾巴都愁掉了幾撮毛,不過他也成功讓一整個先遣隊伍在神不知鬼不覺之間接受了他的存在,把他當作一起行軍半月的戰友。
他還迷住了伍長,順利與其無話不談。那是個善使大刀的莽漢,把他當作善於騎射的諸侯子弟,跟他聊了不少莫敖的作戰計劃。
原來早在半月之前太子辛就往楚國西境開運了大量物資,可謂是兵馬未動糧草先行,而西境之外秦軍與義渠糾纏許久,不僅是交戰前線,義渠鐵騎甚至滲入秦國腹地,攻占了小部分城鎮村莊,日日從後方騷擾,靠搶掠百姓補給前線,反倒圍困了鹹陽,把秦軍拉入腹背受敵的被動境地。
楚軍這趟就是要從更後方清理這些義渠散兵,分擔秦軍正麵壓力,之後再與之在鹹陽會和,爭取實現包抄。
對這些兵法運籌,塗山涉向來聽得昏昏欲睡,還得裝作興致盎然地說幾句“妙哉妙哉”,畢竟他的“摯友”伍長乃是莫敖大將的忠實擁躉。
不過塗山涉也承認,太子這次出征也秉持了一貫的謹慎周到、麻利清醒。
後來也不免聊到某些軍中傳言,比如楚王膝下的長公主早年遠嫁秦國,也就是太子辛的長姐,秦楚世代聯姻的深情厚誼這才得以延續,不過當時太子辛還在母腹之中,此番會師鹹陽應當是兩人初見;又如這太子辛為何小小年紀就有如此深謀遠慮,每一場仗都打得滴水不漏,即便身處逆境也能出奇製勝,成為中原諸侯聞風喪膽的一代弑神……
按照伍長描述是有人散布謠言,早在幾年之前就有了,說是太子修了邪道,有妖神相助。伍長氣極,當時就將那人斬首,還因違反軍規受了笞刑,如今卻苦於類似傳言越來越猖獗,軍中依舊紀律嚴明禁殺同袍,伍長發愁的卻是造謠者太多,實在殺不過來。
塗山涉說他殺得好,還說自己少時也曾跟著郢都一個有名的方士修行過幾年,見過真正修邪之人——他按照塗山準的模樣描述,說那人麵色發烏,形貌猥瑣,卻還要冠冕堂皇地把自己扮成一個正人君子,實在與莫敖那般風光霽月不相吻合。
他要求伍長下次殺人叫上自己,就殺傳謠最凶的那幾個,他可以殺得乾乾淨淨,無人察覺。
伍長欣然同意,視塗山涉為知己。
塗山涉卻是日益鬱悶起來。
眼見著四萬楚軍臨河而駐,渡河便是義渠防線,莫敖下令休整一夜明日便起兵進攻,他還是沒能從任何人口中打聽明白那一件事,也是從行軍最初就困擾他的疑惑——曾有幾次他潛去莫敖帳中,卻發覺每次議過軍情,無論是傍晚還是深夜,莫敖總會在確保四下無人之後獨身前往營地邊緣,單獨待在一個小小的帳子裡,隻點一盞燈燭,度過這一夜。
這是為什麼?
這事僅有三位副將知道,而他們也不了解其中原因。
軍總四萬顆心臟也沒有一個能給些提示。
塗山涉想要的答案,隻在那顆他進不去的心中有。
直到戰前此夜,眾兵士早早睡下,塗山涉授命輪值巡營。出兵兩旬以來雨總是綿綿地下,今夜有所減小,卻攪亂營邊河流,激蕩寒水。為了掩人耳目,塗山涉許久不使用避水訣保持乾燥,已經逐漸習慣了這種濕漉漉沉甸甸的感覺,他分管營地西角,巧的是,在東角與其相望的正是莫敖每夜留宿的小帳所在。
夜深了,鼾聲四起,他刻意留了點心思,果然等到那個紅衣黑甲的少年兀自入帳,帶著他的狐牙,在遙遠處,在團團營火之外。
塗山涉看著他消失,又想了一會兒自己要去看看嗎?
那人應該已經坐下了,或是躺下,狐牙能感覺到一點,他肯定又是那副深思熟慮的樣子。
所以要去看看嗎?
耐不住寂寞的妖怪需要用力掐掐臉蛋,才能提醒自己不要玩忽職守。
也就在他把自己掐得發酸發麻時,雨勢忽然如山傾般加重,同時一道白光閃過天穹把整片天地照徹,雷聲隨之迸出,轟的一聲落下。
“失火了!”層層喊聲傳來,有許多人在喊,喊醒了更多的人。
就是從那東角傳來。
塗山涉向東奔去,穿著鎧甲又費勁又會不停撞上礙事的人,他跑了兩步乾脆化為小狐貼地而走,隱在紛亂人影之中。大營已經驚醒一角,太多人跑去救火,又有太多人被堵住,不允許前行——三個副將竟在這麼片刻之間聚在一處,離那東角小帳還有十幾步遠,軍令之下,鑽出營帳的眾人又紛紛鑽回去睡覺。
等塗山涉趕到時,說法已經變成是火把碎屑引燃了糧草。
但這是假的。
塗山涉知道,不是這樣的。
很快,人們就都再次睡下了,火也被大雨澆熄,將軍們鑽回自己的帳子,其餘巡營的也都在遠處。
隻有一隻白狐靜靜行至東角小帳一旁,這帳子果然已經焦黑,到處都燒出了破洞,連內裡的土地都成了焦土。內有火光,他蹲在一個小小的破洞旁邊,用一隻狐眼去看。
方才確實有一道雷電劈入營帳之中。
而被劈的人仍留在裡麵,坐得巋然不動,像是不能讓任何人看到他從中走出。
像是要裝作這小帳本就無人,隻是暫時用來存放糧草。
他側臉朝著塗山涉所在的角落,偶爾小聲咳嗽兩下,嘴角還有鮮血。他卸了戰甲,褪去半邊上衣,熟練地為自己上藥。
倒是身無焦黑,潔淨依然。
隻有頸後脊上的傷處仍在汩汩流出鮮血,殷紅順雪白脊背流下,細細長長的一道,卻刺目宛如雕痕。
塗山涉收起兩隻耳朵,貼在自己頭頂。他緊張嗎?好像有點。害怕嗎?不害怕。他覺得自己應該驚訝,可他其實並不驚訝。
雷聲乍落時他就開始隱隱作痛了。
為什麼?
哪有那麼多為什麼?
因為有一道雷從天而降,劈了他的狐牙。
因為有一道雷不講道理,劈了他的莫敖,他的獵物,他的太子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