塗山涉誠懇道“確實。”
太子又問“你沒想到我和你一樣不是凡人?”
塗山涉道“但我知道你和我不一樣,你不是妖。”
太子眉心一蹙。
“我不知道我是什麼,”他凝望塗山涉,輕輕地說,“也沒想過會被你看去。”
塗山涉想,你當然會被我看去,無論是哪種模樣。
誰叫我日日守在這軍中冒著長蘑菇的風險淋雨,也隻是為了看一看你。
但這種話放在嘴裡念叨總覺得有些奇怪,解釋不清緣由,隻覺得莫名其妙。
他對太子說“這應該不是你第一次處理傷口,也不是你第一次因為這種原因受傷。”
“當然,”太子下意識抹了一把嘴角,咳出的血痕擦淨了,另一隻手卻依舊按在劍上,他的語氣就像在敘述一種尋常的天氣現象,“從我第一次帶兵出征開始,那些東西就在我身上冒了出來。天雷共有七次,每次都是在行軍路上,每次都是夜深人靜時,每次雷擊過後又會長出新的。否則我也不必離開營中,躲到此處。”
“你怕彆人察覺每次劈的都是莫敖的營帳?”
“我怕彆人說我這是遭了天譴,認定我楚軍就是傳言中的妖兵,再不能入主中原,使人信服。”
話畢太子沉默了一會兒,像是他的話已經說完。
塗山涉也沉默了一會兒,像是未曾想到,太子會對自己如此不同。
一向城府深沉,言辭嚴謹,卻將這於楚國於太子自己都如此致命的秘密輕易訴出。
“疼嗎?”最終塗山涉問。
他知道這是廢話。
太子卻依舊認真地答“第一次痛極,如今我已習慣。”
塗山涉身後忽然現出九尾。
那顆心跳得太快,讓人不得不懷疑,心臟的主人是否是在說謊。
他背過手從一尾之中拿出一粒純白丹藥,遞到太子麵前“這是我從一條蛇妖那裡搶來的,包治人間百病還能抵百年修為,就算你這不是生了人間的病,應當也能有所緩解。”
太子卻推開他的手“不必。”
塗山涉不解“太子是不是忘了,天一亮還要上戰場。”
太子卻倏地起身,拔劍直指他咽喉“解兄還是趁開戰前離開此地吧,也不要再回宮尋我,我放你去行走天涯。”
塗山涉不禁發笑“臨陣脫逃?太子是把我當成了什麼人?”
太子搖了搖頭“在你之前撞破此事的還有幾人,現在都早已變成了死人。”
哦,原來你還在說這件事。塗山涉想。
看來對於自己身體的不同,你也沒有表麵上那般輕描淡寫。
“可是不達目的我是不會罷休的,除非太子現在就把我殺死,”塗山涉握住喉前劍刃,垂睫看著那顆夾在手與劍之間的丹藥,“對於狐狸來說,這就像不走完路就不能回家一樣理所當然。”
“你的目的是什麼?”太子的劍還是一樣的穩。
塗山涉鬆開五指,指間鮮血淋漓,他直視太子的眼睛“讓你愛上我。”
這是實話。
因為不抱希望,本也是隨便說的。
然而,數月以來的第一次,他的惑術好像起效了。
他好像聽到“錚”的一聲,就像這劍尖彈上了太子胸中的那顆金石,使得它不再觸不可及。
當太子的目光掃過臉頰,塗山涉好像還聽到了餘音。
血滴上地麵焦土,太子放下寶劍,全身緊繃地收劍入鞘,他死死盯著塗山涉手中的白丹,以及迅速把它染透的紅。
“抱歉,擦擦吧。”他拿出自己貼身的手帕。
卻也就在這時,塗山涉收了那帕子,周身陡然溢出萬縷妖氣。他二話不說就變出原型,比當年的神虎還要大上兩番,通身雪白,有著威風凜凜的頸毛,以及豎瞳漆黑的眼睛,眼底赤金流溢,如火焰燃燒。
燭火被壓滅了,可再多的燭火都亮不過這樣的一雙眼。
九尾拖在身後,擠擠挨挨地蜷曲著,鋪滿全部地麵,若是一並翹起,定能將這營帳撐破。
一隻大妖就這樣蹲坐在太子麵前,垂眼看著他,全身的毛都乖順。
無需開口就能講話,嗓音也與先前無異。
“我在軍中結交了不少朋友,我問了其中一個最有人味兒的,要怎麼才能讓一個人愛上自己?”塗山涉慢慢說道,“那人最愛耍大刀,一向對這種兒女情長嗤之以鼻,但聽到是我這麼問就來了點興趣。他問我是不是在郢都有了看上的姑娘,告訴我說愛需要執手與共,需要肌膚相親,還告訴我說真心隻能用真心來換。”
他用狐爪托起太子方才握劍的手,托至自己胸口“可我是妖怪,我這裡空空的,什麼都沒有。你會願意同我交換嗎?”
太子沒有說話,隻是把手探入他蓬鬆柔軟的頸毛,觸到其中冰冷,一秒也不落地仰臉看著他,看入迷了。
“這就是我真正的樣子。因我比青丘其他狐狸都大上許多,眉心這一道黑任我怎麼修煉也修不成白,我覺得這樣難看極了。和太子一樣,見過我這副模樣的都是死人,”塗山涉又低下額頭,把那道箭傷形狀的黑色胎記抵在他麵前,“所以現在,我們都看過對方最難以示人的樣子,就算難看,我也想讓你看到。這就是我這個妖怪能拿出的所有真心了。”
太子的那隻手剛剛焐暖塗山涉胸口那一小塊,又覆上他的額頭。
塗山涉感覺得到,和他為人時摸到的相同,太子手中有許多繭子,指縫與手心卻格外柔軟。
塗山涉被這熟悉觸感弄得不小心晃了幾條尾巴,差點把這帳子掀翻。他閉上眼,在那手心緩緩蹭了兩下。
“真心,”他聽見太子啞聲道,“阿釧,你說那些所謂的‘人’,又能比你真上多少呢。”
“他們找我要珍珠,要金玉,要世世代代為官為相,富貴榮華,”太子又一次笑了起來,自嘲似的,帶了些靦腆的鼻音,“你怎麼回事啊,問我要愛。這真心我可隻有一顆。”
塗山涉就在他掌下轉回人形,刹那之間連妖氣都被收了個乾淨。
他半跪著,額頭還抵著太子的掌心。
“那你願意把真心給我嗎?”
他問。
他拿下太子腰側的黑劍,太子沒有拒絕;他卸下太子的腰帶和圍甲,太子沒有拒絕;他解開他的紅袍,太子仍是沒有拒絕。
他感覺到那副筋骨正在極其微小地顫抖,被控製得很好,極其難以察覺。
他也看到少年平坦的小腹、燒紅的心口,觸到那串碎冰似的鱗片在尾脊處分叉,一直繞過腰肢,繞到兩邊骨鋒嶙峋的胯骨。
“你會愛上我嗎?”
塗山涉最後問道,單膝跪地,親吻這對仿佛被碎冰凍紅的胯骨。
而太子雙手交叉在他腦後,纏繞發絲輕撫,眼眶竟有淚水墜落,燙了他的額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