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看看那條護城河,抱膝坐下來,安靜地望過去,浮屍有的卡在紅沙之中,有的隨波逐流。看了許久,直到最後一抹夕陽溶於夜色,河水變成濃黑,他就躍回地麵,回到有光亮的街上去。
路上熱鬨得像是有什麼節日,又或是這靈犀城中夜夜如此,沿街攤販比長安城中還要密,賣的也都是頂有意思的物件,然而那些好看的好吃的與好玩的,在解淩遇眼中,卻與路邊石塊無異。
他被人流裹挾,也開始隨波逐流了。
阿楚突然冒出來,停在他肩頭,夫諸不知跑去了哪裡。
但解淩遇沒有去找,也沒有給那三足烏買些鮮肉來吃,他發現自己散心的效果著實不佳,他還是停不住地想那些事。
他比以前更安全了,不是嗎?
這一路被他弄得風風雨雨,難免引人注目,至於龍骨那種玄之又玄的東西,也未嘗不會有高手注意,探得些許端倪。如今有尋青同行,所有人都以為以前的異動出自尋青,以後的矛頭也會指到那人身上,如此一來,他還該留一個活口回武當傳話的,必定比妖怪之間口口相傳更為高效……
那片鱗又是何時放上去的?
山上初見之後,長安重逢之前,解釧有很長時間去做這件事。
至於之後龍鱗被同門窺見、尋青發狂叛逃、武當尋來此處,也都在情理之中。
這些事都在解釧意料之中嗎?應該是的吧。讓三十多人混入樓中也許都是解釧故意而為之。但他殺光所有道士不在,他引來大水衝壞了烙仙樓不在,他做這一切均是因為看到自己贈出的鱗片出現在他人身上時的嫉恨,也不在。
解釧做事滴水不漏,也都是為了保護,解淩遇不是不懂。
他隻是有些難過。
他遲鈍又笨拙,古怪又無趣,還喜歡纏著人撒嬌,像個拖後腿的,著實沒什麼用處。而解釧身邊可愛機敏的人又太多,恐怕隻有他會在心裡把一片廢鱗當作禮物……或是信物。
那這隻小狐狸呢?
解淩遇看向掌心,它被他握得潮乎乎的,解釧此刻有沒有時間摸摸袖口,發現它不在呢?
正想得出神,腦門突然被阿楚狠狠叨了兩下,抬眼看去,一家木雕小鋪就在眼前,用板車拉著商品,與平康坊裡解釧買紙扇的那家類似。
除去烙仙樓外,這城裡原來還有其他木頭。
解淩遇晃晃腦袋,不自覺走近,又在滿車零碎之間不自覺停住目光,隨後手指也被吸引過去,把那物件輕輕拿起。
竟是條木雕小龍。
雕得與他手中的狐狸一樣粗糙,好在周身燈火琳琅,他一眼就能看出,這是條張牙舞爪、騰雲而上的龍。
“老板。”解淩遇掏出一粒碎銀。
看車的老婦卻擺了擺手。
“不夠嗎?”解淩遇又掏出一粒更大的。
老婦繼續擺手,街聲實在太吵,解淩遇隱約辨出她口中所言“隻收蟻鼻錢!”
這就沒有辦法了。
解淩遇卻不死心“借我看一會兒,一盞茶的工夫,可以嗎?”
老婦勉強答應,解淩遇道過謝後,就把木雕狐狸拿上車板,與那小龍放在一起看。漸漸地,他看到的就不是它們了,而是一隻活生生的狐狸與一條活生生的龍,臉對著臉,聊著些什麼他也清楚,因為這些也都是出自他口中。
龍說“你好呀!我是條好厲害的真龍,我能隨時化形,能呼風喚雨,還能把你帶到十重天上去,你願不願意?”
狐狸點頭,翹翹的鼻尖點上龍的胡須“願意!”
龍繞著狐狸轉了一圈,說“你可以趴在我的頭上,好好地睡一覺,醒來時就能瞧見這世上最高處是什麼模樣了。”
狐狸仰躺下來,露出肚皮“那一定是極美的景色。”
龍落在狐狸身邊“我帶你摘最乾淨的那朵雲,為你在沙漠下一百場雨,直到它成為綠洲。”
狐狸就靠在龍身上“你真好!”
龍好像害羞了“那……你願意喜歡我嗎?”
狐狸蹭蹭他說“嗯?我本來就是喜歡你的呀!”
說完這句,解淩遇就編不下去了。
他的獨角戲表演完畢,呆呆看著這兩個小物件,最後讓它們碰了碰嘴,隻是很輕微的一下。他決定把自己雕的狐狸留在這裡,陪這條龍。
“老板,”他說,“還給你。”
轉身走時卻被按住肩膀。
解淩遇登時定住,動都不能動。
是熟悉的味道,熟悉的力度,也是熟悉的聲線,“老板,我買了。”一把蟻鼻錢在他身後嘩啦啦地落上車板,解釧按著他,要他的額頭抵在自己肩前,又對他說“抬起頭來。”
解淩遇照做了。
解釧買了那兩塊木頭,卻沒有把它們撿拾起來。
他隻是對解淩遇做了兩塊木頭剛剛做過的事。
一個吻,起初隻是很輕微的一下,不願分開,於是軟軟地挨著,不像木頭那樣碰出聲音,隻把呼吸算作交換。也許它就會止步於此。可是在解淩遇吞咽著唇間溫熱的酒氣,終於學會回應時,解釧捧起了他的臉,教給他更深的舔舐與入侵,一雙眼睛微微合著,隻露出一絲光亮,隻盛得下一個影子。很快他們就把對方咬疼,咬出了血,解淩遇的舌頭也酥了,他不知道解釧感覺怎樣,隻聽到他喘息很急……是種從未有過的急。
喘得解淩遇小腹都開始漲熱。
可這好像都是無足輕重的事。他們長久地、目空一切地抱在一起,用整副身體去緊貼,有人唱歌,有人策馬疾馳,歌與馬蹄都是一串又一串,一城的繁華在他們身後川流,卻也隻是川流。
是的,城主就在這裡,可是城主做著理所應當的事,誰都不要注目。
解淩遇也不再去想理由,他太笨,隻夠想解釧一個人,隻夠想與解釧接吻這一件事。不是他吻解釧,而是解釧也在吻他。
他隻是哭了。
這眼淚與彈琴時不同,是屬於他的。
在他們終於分開時,宛如把自己第一次暴露空氣之中,它仍未乾涸。
卻被略帶薄繭的手指揩去,解釧垂下一隻手,隻把拇指留在他掛著殘紅唇角,接他的淚,就這樣定睛看他,半晌才道“我睡時……不要再不聲不響地消失了。好嗎?”
解淩遇怔怔的“師父剛剛睡了。”
解釧忽然笑起來,笑得純真極了“沾一點酒,我就會睡。我很累的啊。”
“累了,就抱一抱。”解淩遇抬著下巴,專注地看著他,又把兩臂環回他腰間。
結果還沒抱上多久腳下就是一空,解釧居然二話不說把他扛在了肩上,也不管他還背著琴,就用硬邦邦的肩膀頂著他的肚子,再要他的後腰頂著琴,直接飛身而起往烙仙樓去。解淩遇乖乖趴著,這琴雖瘦,他還是擔心綁得不緊摔下地麵,卻也因這副肩膀而生出朦朧醉意,它溫柔又粗野,與口中殘留的甘甜一樣,在這一刻,完全屬於他。
遠遠看去,先前坍塌的那半麵已然恢複原樣,解釧帶他從正門進入,眾目睽睽之下跳過每層結界,路過無數妖民。
“樓主!樓主!”
他一句也不應。
隻是手臂箍在解淩遇大腿上,越箍越緊。
到了第六層才肯放下。
這層好靜,好黑,隻有樓下宴飲燈光傳來,不足以讓解淩遇的眼睛看清太多。他把琴從自己背後拆了下來,與解釧一同躺在地板上,隨後乾脆支起下巴,隻看解釧的臉。
“師父,我好像在做夢。”
“這不是夢嗎?”解釧不用摸索就抱住了他。
“也許是吧,”解淩遇拱了拱額頭,拱到解釧的下巴,“是個美夢。”
“夢裡好吵啊。”解釧又笑了。
“是妖怪吵。”
“分我烹杯,與我喧嘩,皆為碌碌浮塵,不足掛齒。”
聽他這樣呢喃,說著一貫深奧孤高的話,解淩遇隻覺得可愛,捋著他的長發應和“那我說,他們都是假的。”
解釧“嗯”了一聲。
解淩遇又道“師父喝的酒是真的。”
“嗯。”解釧又道。
解淩遇深吸口氣,小聲說道“師父親我,抱我,喜歡我,都是真的。”
他以為解釧醉了,昏昏欲睡,就算聽清了也不會理睬他這般無理取鬨,卻見解釧撐地坐起,格外認真地看著他,點了點頭。
“你好聰明啊,淩遇。”還要衝他笑,不知今晚的第幾次。
解淩遇隻覺語塞,他想,我已經無藥可救。他不知現在發生著什麼,也不在乎明日的太陽何時升起,他隻想爬起來,延續方才的擁抱。
於是他做了,不說話,像一種本能,隻是纏上解釧的脖子,親吻他的頭發。
解釧確實不是平日裡的解釧,不僵硬,不推拒,埋頭在他胸前,脖子軟軟地耷拉下來,像個玩累了的孩子,冰涼上的手搭在他頸上,淺淺插·進領中,被他捂暖。
“我是真的,你也是真的,”解釧這樣說,稍稍用力一壓,解淩遇就倒回地麵,一顆心跳在他眼前,“淩遇,你也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