畫得蛾眉勝舊時!
相韜入營第五日,收到了潘賢的一封密函。
是夜燈花閃爍,他將薄薄的信紙就著火花一燎,竄起的火苗裡,副將冀孤彆看著主公沉如夜水的眼睛,無端一凜。
“郡公……”待那密函燃作了齏粉,冀孤彆微一吞咽,才從旁試探地問道“潘氏那裡……莫不是提了什麼無理之求?”
相韜不疾不徐地從懷中掏出一方帕子,拭淨了手上的一點煙灰,淡淡道“手裡握著老夫親子的人,提什麼要求,都算不得無理。”
那就是真的了。
冀孤彆蹙起眉頭,他默默將相韜這句話反複品了品,卻總覺得主公是話裡有話。
相韜起身走到帳外,抬首看著頭頂黑壓壓的夜幕,被潘賢這一封信勾的,不知不覺,他便想起了臨出征前,憫黛同自己說的那番話。
“大勝在即,皇上卻在此時換將,依女兒所見,在防範楚王占功之外,應當還有彆的目的。”
他聞言,便問“什麼目的?”
“落在咱們相氏頭上的目的。”
憫黛道“如今儁出還在潘氏手裡,往日裡,為顧著詠川軍,也為少與世家交惡,潘氏多半不會將主意打到他的身上。可眼下這情勢……狗急跳牆,皇上這個時候又將您派到前線去,這可不正是上趕子給潘氏送去了一個喘息的機會?女兒猜測,潘賢十有八九會拿儁出來要挾您,父親,到時您的處境……可就危險了。”
相韜心裡清楚,憫黛的話,說得甚合天子心性。
其實,他又何嘗不知道?目下大勝之際,皇上若隻是有意削楚王之功,隻需借著由頭將楚王傳召回京便是,至於讓他領著兩萬援軍過來總領戰事……這並非多此一舉,反而是一箭三雕。
皇帝是既不想讓楚王占功,又不想將這首功給秦瀝北。他與秦瀝北,雖同列四大將軍之位,但論資曆、勳爵,他皆在秦瀝北之上,一旦他來,這主帥之位,自然是他的。而又因著相垚在潘賢手中,十有八九會為潘賢拿來要挾他,到那時,他救子心切,犯下個通敵的罪過,實在不難。
如此一來,風波之後,該除掉的除掉了,該彈壓的也彈壓了,好好的一份大功,竟就這麼輪了空,帝宮裡穩如泰山的帝王,便是最大的贏家。
冀孤彆隔著些距離伴在相韜身邊,正暗自猜測著潘賢那封信的內容,忽聽相韜沉緩地開了口“潘賢以儁出的性命威脅老夫,讓老夫半月內,不得攻城。”
半個月?
戰場上瞬息萬變,半個月的平靜,對潘氏而言,反撲是不大可能,但若要暗中預備逃跑……
思及此,冀孤彆心頭一緊,忙問“那郡公的意思是……?”
頭頂眾星閃爍,卻都不及那一顆北極星來得耀眼。
相韜緩緩呼出一口氣,淡聲道“老夫隨他的意就是了。”
此番潘氏之禍一起,大梁境內,不知多少郡縣城池淡去了往日繁華,可這其中,卻不包括含丹城。
裴瑤卮同婁箴離開塵都之後,一路輕車簡從,任由他帶著自己前行。直到馬車駛到含丹城門之下時,她探出車廂,看著城樓上那兩個字,方才後知後覺地驚訝起來。
“含丹……”她垂眸看著駕馬的人,問“你就是要帶我來這裡?那你說的那個人……那個人莫不是……”
想到那個可能,裴瑤卮再朝婁箴看去,隻覺心尖發涼。
婁箴輕輕一笑,沒回答她的話,隻讓她進去坐好,“進了城還有一段路要走,晌午了,你可小睡片刻,等到了我再叫你。”
裴瑤卮默了默,卻沒聽他的話。
她從車裡拿了帷帽出來戴好,往婁箴身邊一坐,便示意他駕馬起行。
婁箴無奈,也不動勸服她的心思,索性揮起了馬鞭。
裴瑤卮年少時好走動,曾央求著裴曜歌,帶她來過一回含丹城,那時候她眼中所見,城中破敗潦倒,幾乎就是一座荒城,搜羅個遍,也找不出幾戶人家來。不曾想十餘年之後的今天,這座城池,比起塵都來,繁華之處,竟都不遑多讓。
她想起在眠雲館時,紡月曾說過,自國師汲光解禁之後,這些年,含丹繁榮複蘇,很是昌盛,達官顯貴,往來不絕。那時她距離含丹那般遙遠,尚未將這話放在心上,此間身臨其境,放眼望去,方知紡月所言不虛。
她才想到這裡,身畔婁箴看了她一眼,忽然說道“再往前走,拐過兩條巷子,便是流音坊了。”
裴瑤卮還沒儘回過神,聞言,疑惑地朝他看去。
婁箴一笑,道“你出來一趟不容易,要去看一看紡月嗎?”
他的話說得這般輕巧,仿佛全無彆意,裴瑤卮卻差點從車上栽下去。
紡月……
他連紡月的事都知道,那流音坊……是了,紡月曾說,她在含丹城經營了一份勢力,便是往那些王孫貴胄府上送歌舞伎的,婁箴提起之前,她甚至都沒費心去問那地方的名字,如今看來,便是這所謂的‘流音坊’了。
她目光發深,隔著一層薄紗,無聲地盯了婁箴半晌,險些沒忍住,便要問出那句你究竟——或者說,你們究竟還知道些什麼?
“罷了,日後再見罷。”收回目光,她徐徐呼出一口氣,聲音裡帶了點不甘示弱的笑意“省的她平白見了你,我又要費一番功夫解釋。”
婁箴點了點頭,隻道一句‘依你’,便不再話下。
“對了。”沒一會兒,裴瑤卮想起什麼來,道“前些日子,你初到塵都時,瞬雨來給蕭邃報信,礙著你的身份,她當著我的麵,不欲提你的名字,便對蕭邃說,來客是武耀十九年的一位故人,當時蕭邃一聽,立刻就明白來的是你了。”
她不解道“可我卻不明白,武耀十九年……那時的東宮,素好交友,一年裡指不定要結交多少位才彥。怎的一提昔日故人,他便一定是你呢?”
婁箴神秘一笑,也沒吊她的胃口,便道“晏平五年時,我去過一次北境。當時赴臨淵城拜訪楚王殿下,我自報家門時,說的便是這句話。沒想到時隔多年,瞬雨竟還記得。”
“晏平五年……”一個疑惑開釋,可另一個疑惑,也隨之襲上她的心頭“晏平五年,你去見他作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