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瑤卮默默地想,難道就是這樣嗎?他從小失了父母,缺少愛護與楷模,是以一夕因緣際會,到了汲光那樣的人身邊,便開始仰望他、敬慕他,拿他的話當作金科玉律,任河山錦繡繁華,他卻看不見對錯是非,隻看得到他?
婁箴像是讀懂了她的心,輕輕一笑,不待她說什麼,他便說“不是的。”
“嗯?”裴瑤卮一愣,“什麼不是?”
“不是你想的那樣。”
她皺了皺眉,“你知道我在想什麼?”
未免進一步招她煩,婁箴把嘴邊那句‘知道’給咽了回去。想了想,他直接說道“最開始,我到他身邊去,是想著要殺他的。”
“……啊?”
這是什麼走向?
裴瑤卮有點懵了。
“你殺他?”她疑惑道“你爹娘不是種地的麼?你一個十二歲的孩子,你與他能有什麼仇怨?”
那可太深了。婁箴暗自想道亡國滅種之仇,不共戴天。
頓了頓,他沒急著回答她的問題,隻是繼續說道“開始我想殺他,那時候他已經在不可台呆了快十年了。我以為……他早該形銷骨立,沒什麼精氣神兒了。
我想,我應該是很容易得手的。”
裴瑤卮心道那就怪了。
“武耀二年暮春時起,我開始掌管他的飯食,我籌備了許久,觀察著他的習慣,打算給他下毒。
可就在我將投了毒的飯菜送到他麵前時,他端起碗,看了看我,又將碗筷都放下了。”
“那時候,就那麼一下子——我心裡咯噔一下,我覺得,他發現了。我大概是完了。”
說到這裡,他看向裴瑤卮,笑問“可你知道他跟我說什麼嗎?”
裴瑤卮都已經不好意思再猜了。
她搖了搖頭,婁箴便道“他問我,願不願意做他的徒弟、做他的爪牙、做他的手,助他成事。”
裴瑤卮沒忍住,脫口問“成什麼事?”
婁箴好笑道“他不是已經告訴你了嗎?”
她心尖一抽抽,倒吸了一口氣。
也就是說,婁箴從一開始便知道汲光要重追華都世?
而他,甚至為了追隨他,不惜放棄了殺他?
“你……”她音色發抖,強自鎮定地問“你究竟是什麼人?”
“我本姓樓。”他說,“樓閣的樓。祖上自南方而來,為避禍仇,隱木為婁,在仇家的地盤上活了三代人。”
南方——
陳國的故土,在南方。
裴瑤卮明白了。
陳國玄門之首,扶光李氏座下,有一門忠心耿耿的家臣,姓樓。
故國衰亡那年,祖父樓賜帶同妻兒出逃,隱姓埋名,苟且偷生,就為了有朝一日,能將這亡國之恨,一一報還回去。
然而,終其父子兩代,也未能得償夙願。
直到這‘責任’落到婁箴身上。
三代以來,他是距離仇人最近的一個。配入不可台那日晚上,他做了個夢,夢裡,父親佝僂著總也站不直的背脊,一邊咳嗽,一邊拍著他的肩膀,艱難地稱讚他,說他是樓氏的好兒孫。
醒來之後,他便更加堅定了決心,不能讓父親的這句稱讚落空。
將毒藥投入汲光的飯菜中時,他想,最好的結果,便是自己成功取了那人的性命,而後再被這不可台中訓練有素的守衛們擒捕擊殺,為之償命。
十三歲的婁箴,並不怕死,他隻是很憂愁——自己死後,蕭氏的仇、還有其他人的仇,又要誰去討呢?
他想,太多了。
故國的仇人、樓氏的仇人,實在是太多了。
而他隻有一個人,就算此番能僥幸躲過一劫,隻怕這漫漫一世,自己也是殺不完的。
就在他為此而煩憂之時,汲光——那個本該是死在他手下的第一個人,卻含著點點淺笑,問他,可願追隨自己。
婁箴一時間隻當自己聽岔了。
可汲光卻說“我知道你是誰,也知道你想殺誰。
你想殺的人太多,你是殺不完的。
但我可以幫你。”
這話,對那時的婁箴而言,實在有太大的誘惑。
怔忡許久之後,他聲音顫抖著,眼神卻又亮又直地盯著汲光,問他“你怎麼幫?”
“我可以讓這世上所有的人,全都去為陳國陪葬。”汲光說“但你得幫我。幫我湊齊我需要的東西、幫我造就我需要的人。”
婁箴沒有問他究竟需要什麼、需要誰。
婁箴隻是想,自己是沒這個本事,殺儘天下仇敵的。
可眼前這個人,他不一樣。
他是連天子都隻敢拘禁,而不敢殺的人。
於是,在漫長的沉默之後,他起身,後退三步,朝著自己的天字第一號仇敵俯身一跪,喚他——
“師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