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渙在書房裡來回踱步，錦靴將青磚踩得發燙。案頭的《平亂策》被他反複摩挲，墨跡暈染得不成章法，恍惚間聽見屏風外傳來孩童咿呀學語，轉頭便見明瑤抱著幼子倚在門邊，月白襦裙沾著奶漬，發間步搖卻依然端正。
"殿下若真想害你，何須假手盧家？"明瑤將孩子輕輕放在軟榻上，繡著金線的繈褓裹住粉嫩小臉，"你總說要重振楚王府榮光，可連淵弟給的台階都不敢下？"她指尖劃過案上被揉皺的密報，"崔少卿是太子心腹，帶了三百禁軍隨行——太子這分明是把功勞捧到你跟前。"
立渙攥緊腰間玉佩，那是聖上賞賜的物件，此刻硌得掌心生疼。他想起朝堂時，十二旒冕冠下的眼神冷得像淬了冰，卻獨獨對他溫言："堂兄素有賢名，此次去洋州，既是安撫盧家，也是為聖上分憂。"可越是這般信任，越讓他想起太子的狠絕。
"若盧家......"
"若盧家敢動手，太子正求之不得。"明瑤忽然靠近，溫熱的氣息拂過他耳畔，"你以為封鎖洋州的旨意為何早不發晚不發？殿下要的就是盧家狗急跳牆。"她轉身從檀木匣裡取出一封密信，火漆印赫然是東宮徽記，"崔少卿昨夜已送來信物，隻要你活著回來，太子保你入中樞。"
話音未落，門外突然傳來清脆的馬蹄聲。立渙與明瑤對視一眼，匆忙將密信塞進袖中。腳步聲由遠及近，朱漆門被推開時，十二旒冕冠上的玉珠正將夕陽碎成點點寒星，玄色廣袖卷著晚楓的腥甜，太子立淵負手立於門檻，身後跟著垂首斂目卻佩著鎏金腰牌的崔哲。
堂兄這是在練淩波微步？"立淵輕笑，目光掃過淩亂的書房，最終落在軟榻上酣睡的孩子身上，"小侄兒生得越發可愛了。"他緩步上前，指尖劃過案上歪斜的字跡，"聽聞堂兄對洋州之事頗為上心，本太子特意來與你商議——"話鋒陡然轉冷，"還是說，堂兄覺得本太子看錯了人？"
立淵修長的手指還停留在案上歪斜的字跡，鎏金腰帶上的螭紋玉佩輕輕晃動，折射出細碎的光。他望著立渙蒼白的臉色，忽然輕笑一聲："堂兄莫不是忘了，前些日子你因潁州之事，舌戰群儒的風采？如今不過是去洋州走一遭，怎倒像霜打的茄子？"
立渙喉結滾動，勉強擠出一絲笑容："殿下有所不知，那盧家......"
"盧家再厲害，能厲害過本太子？"立淵突然逼近，十二旒冕冠上的玉珠幾乎擦過立渙額頭，"三百禁軍聽你調遣，又有崔少卿全程護你周全，所有的給都已備好。堂兄若還覺得不安心......"他故意停頓，目光掃過軟榻上熟睡的孩子，"本太子倒是可以把小侄兒接到東宮，替堂兄照料。"
立渙臉色驟變，下意識就要阻攔，卻見立淵後退半步，恢複了疏離的笑容："開個玩笑，堂兄莫要當真。"他轉身望向窗外漸暗的天色，聲音低沉下來，"燕王叔年事漸高，宗正之位沒多少時日便會空懸。這位置既要德高望重，又要能服眾......"他忽然回頭，目光灼灼地盯著立渙，"本太子思來想去，還是堂兄最為合適。"
立渙渾身一震，宗正掌管皇族事務，位高權重，多少宗親夢寐以求。還未等他開口，立淵又道："當然，這隻是本太子的想法。若堂兄實在為難，本太子明日便更換他人前往洋州。畢竟，想立功的人可不少。"
"我......"立渙剛要說話，卻聽見身後傳來急促的腳步聲。明瑤快步走近，臉色陰沉："殿下既有安排，自然遵命。隻是殿下這般逼他，未免太過......"
"瑤兒嫂嫂這是說的哪裡話？"立淵神色不變，"本太子不過是與堂兄商議罷了。"他抬手看了看天色，"時辰不早，本太子也該回東宮了。堂兄好好考慮，明日辰時，本太子等你答複。"
說罷，他微微拱手，帶著崔哲轉身離去。腳步聲漸漸消失在長廊儘頭，明瑤狠狠瞪了立渙一眼，抱著孩子快步走向花園。立渙望著空蕩蕩的書房，掌心的冷汗將玉佩浸得冰涼，耳畔回響著立淵臨走前意味深長的話語，一時不知該喜還是該憂。
崔哲垂首跟著立淵踏入馬車，青玉車簾剛一放下，他便忍不住開口："殿下為何執意要立渙世子前往洋州？禮部文宣剛從西都歸來，論辯才與膽識......"
"文宣另有大用。"立淵倚著鎏金蟠龍靠枕，修長手指慢條斯理地轉動腰間螭紋玉佩，十二旒冕冠隨著馬車晃動輕響，"梁國雖已答應削兵，但鄴夏兩國虎視眈眈。文宣在梁國朝堂的表現本太子都看在眼裡，他該去更棘手的三國周旋，而不是困在洋州和談。"
崔哲恍然，隨即又露出困惑："可宗室子弟眾多，論威望與謀略......"
"威望太高的，盧家會覺得朝廷在施壓；心思太深的，盧家又要防備我們另有圖謀。"立淵輕笑一聲，目光透過車窗望著宮牆飛簷，"立渙雖沒什麼城府，卻最擅出奇招。之前在朝堂替我爭辯，他用市井俚語駁得一眾朝臣啞口無言，這份機靈勁，正是和談需要的。"他頓了頓，指尖劃過車壁暗紋，"況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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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哲下意識前傾："殿下還有其他考量？"
"燕王叔在宗正之位多年，即將卸任，宗室各房早就在暗中較勁。"立淵的聲音沉下來，冕冠上的玉珠隨著他的動作輕撞，"此次給他個立功機會，既能安撫楚王一脈，又能分化宗室勢力。"
馬車碾過青石板路，發出細碎聲響。崔哲思忖片刻，拱手道："殿下思慮深遠。隻是立渙世子方才的反應......"
"他會答應的。"立淵望著車窗外漸濃的暮色，嘴角勾起一抹勢在必得的弧度，"當宗正之位的誘餌擺在眼前，再遲鈍的人也該掂量輕重了。"
初秋的晚風裹著桂花香溜進垂花門，銅製宮燈在遊廊下輕輕搖晃。立淵剛踏入太子府，便聽見膳房方向傳來瓷器相碰的清脆聲響，夾雜著可雅和之心笑鬨的聲音。
"這道蟹粉豆腐嫩滑得能在舌尖化開，之心的廚藝愈發精進了。"立淵用銀匙舀起一勺，霧氣氤氳中，他衝之心挑眉。
"殿下謬讚了。"之心臉頰泛紅，正要添飯，卻被可雅按住手腕。懷胎五月的側妃撐著軟墊半倚在榻上，指尖輕點青瓷碗沿："不過是我前些日子教的小竅門，若論真本事......"她忽然捂住嘴輕咳，眼波流轉望向立淵，"殿下上次還說我燉的雪梨羹潤肺。"
立淵望著兩人你來我往的模樣，難得卸下防備笑出聲。鎏金盞裡的梅子酒泛起漣漪，倒映著垂落的宮燈穗子。之心突然擱下筷子，杏眼亮晶晶地望著他："殿下，此次去洋州......可還像去年那樣，要親自坐鎮？若要啟程，也帶上我好不好？我能幫著整理文書......"
"這次去不得。"立淵執起她的手輕輕摩挲，語氣裡帶著幾分無奈，"皇祖父龍體欠安，我既已監國，南都諸事千頭萬緒。"他瞥見之心眼底的失落，又柔聲道："等忙過這陣，帶你去禦花園看新栽的海棠。"
此時女官抱著昇兒進來告安，小世子在繈褓裡揮舞著藕節似的胳膊，咿咿呀呀地往父親懷裡鑽。立淵小心翼翼接過，指腹輕輕擦過兒子肉乎乎的臉頰，冕旒隨著動作輕晃，驚得昇兒咯咯直笑。待哄得孩子睡熟，貞孝才款步而來，月白色襦裙上繡著的並蒂蓮在燭火下栩栩如生。
"明日我便啟程去全州。"貞孝給立淵斟了盞茶，目光溫柔掃過眾人，"昇兒夜裡總要喝次溫奶，可雅畏寒，之心記得把炭盆挪近些。"她忽而望向之心，眼含笑意："妹妹也抓緊些，太子府的石榴樹今年開得格外好，正是添丁的吉兆。"
歡聲笑語混著飯菜香氣漫出窗欞，初秋的夜涼被拒之門外。簷角的風鈴叮咚作響，驚起棲息在桂樹上的夜鶯，撲棱棱掠過灑滿清輝的宮牆。
馬蹄聲在空蕩蕩的巷口戛然而止，崔哲攥著韁繩的手掌沁出冷汗。推開斑駁木門時，堂屋的油燈還亮著，季月歪在藤椅上打盹，纏著紗布的左肩滑落半幅錦被，鞋尖在燭火下輕輕搖晃。
包袱摔在八仙桌上的悶響驚醒了她。季月揉著眼睛起身，望見丈夫青衫上未撣儘的宮牆塵土，笑容凝在唇角："這麼晚回來，可是殿下......"話未說完，已見崔哲扯開衣襟，將懷中半融的蜜餞果子塞進她掌心。
"洋州的差使，明日就走。"他悶聲說著，扯過藤椅上的錦被裹住她單薄的肩膀，粗糲指腹擦過她換藥時滲出的血痕，"左肩的傷彆碰冷水，藥鋪王掌櫃說，艾草混著花椒......"
"知道啦。"季月踮腳捂住他的嘴，發間茉莉香混著藥味漫進鼻腔，"倒是你，殿下那性子..."話音未落，崔哲已將她整個人圈進懷裡，下巴抵著她發頂輕輕摩挲。簷角銅鈴突然叮咚作響，驚起一陣夜梟啼鳴。
"玉佩帶著呢。"季月從衣襟裡摸出半塊溫潤的玉，貼著他心口放好，"聽說洋州的胡商有會變戲法的，等你回來，咱們也去集市看。"她仰起臉時，月光正巧穿過窗欞，在繃帶邊緣鍍上一層銀邊，"我數著日子等你，到時就去北水關接你。"
更鼓驚破長夜時，崔哲終於將最後一卷文書塞進包袱。轉身看見季月倚在床頭，膝頭攤著未繡完的鴛鴦帕，燭淚在案幾上凝成蜿蜒的河。
橫水鎮的秋夜浸在墨色裡，文宣書房的窗欞漏出昏黃燭光，將案頭堆積如山的文書映得明明滅滅。羊皮卷上密密麻麻的各國疆域圖旁，幾支狼毫筆杆都被磨出了溫潤的包漿。
"又在看這些？"黃東抱著狐裘推門而入，繡著裙擺掃過門檻時帶起一陣風。她腹中已有兩月身孕，步履卻仍輕盈，玉腕上的銀鐲隨著動作輕響，"子時都過了，再看眼睛該熬壞了。"
文宣頭也不抬地將密報往燭火旁湊了湊，指節在鄴國布防圖的某處重重叩擊："夏國新換的主帥擅用奇襲，梁國邊境的糧草調度..."話音戛然而止——帶著體溫的狐裘已裹住他單薄的脊背，黃東的茉莉香混著胎發特有的奶香縈繞在頸側。
"彆總惦記公事。"她將溫好的桂圓茶擱在硯台邊，指尖拂過他眼下的青黑，"鄴梁夏三國的朝臣都不好惹，太子怎舍得派你..."
"正因是太子委派，我更不能辜負。"文宣終於轉身，握住她微涼的手貼在自己心口，"阿淵剛監國，朝堂上多少雙眼睛盯著。洋州的爛攤子他要快刀斬亂麻，這邊三國周旋就得滴水不漏。"他忽然輕笑，指腹摩挲著她腕間銀鐲，"今日早朝之後，阿淵許我歸來時，在南都置辦個大點的宅子，畢竟你明年初春時生產，這宅子怕是顯得小些。"
黃東聽完她下意識護住小腹，"這次若不是有了孩子，我定要同你一起去。"
更鼓驚破寂靜。文宣將她輕輕攬入懷中，聽見她隔著衣襟傳來的心跳與腹中若有若無的胎動。窗外秋風吹拂這枝頭，案頭還有未寫完的文書。
"等我回來。"他在她發頂落下一吻，掌心貼著她隆起的小腹，"等盟約簽成那日，我帶著你去阿淵麵前討賞，畢竟就一個宅子，未免顯得他這個太子太小氣了些。"
“那是，那是！”
文宣依然在案頭忙碌著，黃東也走到衣櫃收拾著明日啟程的衣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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