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間煙火裡的暫歇
雨後的陽光像融化的金箔,懶洋洋地鋪在青石板路上。每塊石板的凹處都積著淺淺的水窪,倒映著兩旁鱗次櫛比的木樓飛簷,連牆角叢生的青苔都被曬得泛起油光。肖飛推開茶館那扇吱呀作響的木門時,混著水汽的茶香正從裡屋漫出來,和簷角滴落的水珠撞在一起,濺起細碎的清涼。門軸上的銅環擦得鋥亮,是哪家頑皮的孩童每日路過都要摸一把,磨出了溫潤的包漿。
雅玲已經選好了臨窗的位置,木桌邊緣還留著經年累月的茶漬,深褐色的印記層層疊疊,像幅沒人能看懂的地圖。她正低頭用指尖撚起碟子裡的桂花糖,透明的糖紙在陽光下泛著七彩光暈,聽見動靜便抬頭笑:“快來坐,老板娘說這雨前龍井是今早剛采的。”她麵前的白瓷杯裡,茶葉還在舒展沉浮,根根分明地立在水中,像極了天界瑤池邊新生的仙草。
窗外的曬穀場上,三個紮羊角辮的孩童正追著隻藍蝴蝶跑。那蝴蝶翅膀上像撒了金粉,翅尖沾著點雨後的濕意,忽上忽下掠過曬得半乾的稻草堆,引得孩子們發出銀鈴似的笑。穿紅肚兜的小姑娘跑得太急,摔在軟乎乎的草堆裡,非但沒哭,反而舉著沾滿草屑的小手咯咯笑,羊角辮上的紅頭繩鬆了半截,耷拉在肩上像隻垂死的紅蝶。肖飛剛端起茶杯,就見雅玲拿著油紙包站起來,月白色的裙擺掃過桌腿帶起陣微風,吹得碟子裡的糖紙簌簌作響。
“小妹妹,這個給你。”她蹲在穿紅肚兜的小姑娘麵前,把桂花糖遞過去時,發間的銀簪反射出細碎的光。孩子怯生生地看了眼不遠處納鞋底的婦人,那婦人穿著靛藍粗布裙,正把頂針往指間套,見娘點頭,才攥著糖跑回夥伴堆裡。三個小腦袋湊在一起剝糖紙,橘黃色的陽光落在她們毛茸茸的發頂上,連空氣都甜絲絲的,混著曬穀場特有的麥稈香氣,讓人想起冥界忘川邊從未有過的暖意。
“你倒像個真正的人間姑娘了。”肖飛望著雅玲的背影笑。前幾日在冥界忘川,她指尖拂過船舷時還能聽見亡魂的悲鳴,那些細碎的啜泣像針一樣紮在人心上,此刻卻能被孩童的笑聲染得眉眼彎彎。他想起她在判官府時,為了安撫被囚禁的孩童魂魄,曾用靈力凝結出會發光的螢火蟲,那時她眼底的悲憫,倒和此刻望著孩子們吃糖的溫柔,有幾分異曲同工。
雅玲回頭時,鬢角彆著片不知何時沾上的槐樹葉,嫩綠的葉尖還帶著露水:“難道我以前不像?”她剛要再說些什麼,街對麵突然傳來叮叮當當的打鐵聲,伴隨著鐵匠師傅粗啞的吆喝,像有無數根琴弦在鐵器上震顫。那聲音撞在石板路上,又彈回來鑽進茶館,震得窗台上的青瓷瓶都晃了晃。
月飛不知何時站在了鐵匠鋪門口。他昨日剛換的青布衫袖口卷到肘彎,露出線條分明的小臂,古銅色的皮膚上還留著幾處淺淺的疤痕——那是在天界與李靖對戰時被寶塔金光灼傷的印記。此刻他正接過老師傅遞來的鐵錘,錘頭的鐵鏽被磨得發亮,映出他專注的眉眼。通紅的鐵塊在砧上冒著白氣,他掄起錘子落下時,力道勻得像在劈砍冥界的鬼藤,震得屋簷下的銅鈴都響了起來,那鈴聲清越,倒衝淡了幾分鐵器的冷硬。
“那孩子倒是有力氣。”茶館老板娘端著點心走過,她係著灰布圍裙,圍裙角沾著麵粉,順著肖飛的目光看去,“張師傅的獨子去年被征兵走了,這鋪子眼看要關,倒是來了個能搭把手的。”她把一碟芝麻糕放在桌上,碟沿的青花已經磨得模糊,“前兒個張師傅還跟我念叨,說這打鐵的手藝怕是要斷在他手裡了。”
肖飛望著月飛專注的側臉。這幾日他總想起在判官府,月飛劈開鬼藤時的模樣,黑色荊棘纏住劍身的瞬間,他眼底翻湧的魔氣幾乎要破體而出,那是屬於魔界與生俱來的戾氣,三百年前大魔王作亂時,他也曾在無數魔族眼中見過。可此刻在鐵匠鋪的火光裡,那點魔性竟被人間煙火焐得溫和了許多,連掄錘的動作都帶著幾分生活的踏實。
暮色四合時,三人在鎮東頭的客棧歇腳。這客棧是用舊祠堂改的,門楣上還留著褪色的“忠烈祠”匾額,老板說祖上出過抗倭的將軍,隻是年代久遠,連牌位都朽了。月飛在院裡的井邊洗去手上的鐵屑,井水潑在青石板上,騰起陣陣涼意,把白日的熱氣都卷走了。雅玲正把白天剩下的桂花糖分給路過的乞兒,那孩子約莫七八歲,褲腳爛了個大洞,接過糖時,黑黢黢的臉上露出兩排白牙,倒讓雅玲想起斷魂山那些被救下的孩童。肖飛則搬了張竹凳坐在二樓走廊,手裡拿著半截炭筆,那是他下午在學堂外撿的,筆杆上還刻著個歪歪扭扭的“學”字。
客棧的白牆被歲月熏得發黃,牆角結著蛛網,他卻蘸了點水,在牆上慢慢畫起來。先勾勒出冥界的忘川河,河水用炭筆重重塗出,像凝固的墨汁,河岸邊畫滿黑色荊棘,尖刺的形狀都和記憶中一般無二;再畫天界南天門的殘垣,斷裂的石柱上刻著模糊的雲紋,旁邊點上幾點代表血跡的紅點,讓人想起守將們倒在血泊裡的模樣;人間的斷魂山最難畫,他想了想,在山腳下添了幾個小小的孩童身影,那是被血巫教控製的村民,此刻在畫裡倒像是在玩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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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裡該畫朵彼岸花。”雅玲不知何時站在身後,指尖點在忘川河對岸的空白處,她的指甲修剪得圓潤,沾著點洗不掉的炭末,“我們路過時,雖然枯了大半,可石縫裡還藏著幾朵沒謝的。”她頓了頓,聲音輕了些,“孟婆說,那是最後一點沒被怨氣染透的念想。”
肖飛剛要添上,月飛抱著捆柴從樓梯上來,木柴碰撞發出悶悶的聲響,他瞥了眼牆麵:“東海的位置標錯了,該往南移三寸。”他放下柴捆時,袖口沾著的草葉落在畫上,正好蓋住了崔判官的位置,那抹新綠倒像是給沉重的往事,添了點生氣。
三人都笑了,笑聲驚飛了簷下棲息的麻雀,撲棱棱地掠過月亮。客棧老板端著油燈經過,燈芯爆出小小的火星,他看見牆上的畫也不惱,反而湊過來看,粗糙的手指在畫邊虛虛點著:“客官去過這麼多地方?我活了五十年,最遠隻到過鄰縣的碼頭,聽說那裡能看見海,藍得像塊大綢緞。”他的語氣裡帶著向往,眼角的皺紋擠在一起,藏著半生未竟的心願。
“都是些尋常去處。”肖飛把炭筆遞給雅玲,“你來吧,我總記不清孟婆莊的樣子。”他隻記得孟婆莊外的竹籬歪歪扭扭,像位風燭殘年的老者,卻想不起籬上是否爬著藤蔓。
雅玲接過筆時,指尖觸到炭末的粗糙,像觸到了忘川河底的淤泥。她細細描摹出孟婆莊的竹籬,籬上畫了幾朵淡墨色的牽牛花,在門口畫了個拄拐杖的老嫗身影,拐杖的頂端刻著個“孟”字,又在旁邊添了碗冒著熱氣的湯:“其實孟婆湯也不全是苦的,三百年前沒變質時,該是帶著甘草香的。”她畫湯碗時,手腕微微顫抖,想起自己前世獻祭靈力時,孟婆曾偷偷給她喂過一口,那味道清苦中帶著回甘,像極了此刻人間的人生。
月飛突然從懷裡摸出塊碎玉,玉色瑩白,邊緣還帶著斷裂的痕跡,是之前在天界打碎李靖寶塔時撿的,此刻被他按在畫中淩霄寶殿的位置:“這樣才算完整。”那玉塊折射著油燈的光,在牆上投下小小的光斑,像極了天庭的星辰。
夜色漸深,鎮子裡的燈一盞盞滅了,隻剩客棧走廊的油燈在風裡搖晃,燈影投在牆上,讓那幅四界地圖裡的山河都仿佛動了起來。肖飛推開吱呀作響的木窗,月亮正懸在晾衣繩上空,像枚被清水洗過的銀幣,晾衣繩上掛著件靛藍粗布衫,是老板白天洗的,衣角隨風擺動,擦過窗欞發出沙沙的聲響。
“總覺得不安。”他望著月光裡浮動的塵埃,那些細小的顆粒在光柱裡翻滾,像極了五界中不安分的怨念,“五界太平得太突然了。”就像暴風雨前的寧靜,越是平靜,越讓人心裡發慌。他想起太白金星說過,心魔最擅長在平靜中滋生,三百年前大魔王便是在魔界最安穩的年月裡,被怨念纏上的。
雅玲端著兩杯熱茶走來,茶盞是粗陶的,杯沿凝著細密的水珠。她把其中一杯塞進肖飛手裡,掌心的溫度順著瓷器漫過來,驅散了些許夜的涼意:“你看那戶人家。”她指向斜對麵的院落,窗紙上印著婆媳二人縫補衣裳的影子,昏黃的燈光把影子拉得很長,像幅流動的剪影畫,“他們不知道什麼心魔,也不懂什麼虛無之境,隻在乎明天的針線活計。”
熱茶的霧氣模糊了視線,肖飛忽然想起在血巫教的村子裡,那個躲在柴房的孩童說過,他最大的願望是能有雙不露腳趾的鞋。那時他還覺得這願望太過微小,此刻望著窗紙上的剪影,才明白人間的安穩,本就是由無數這樣的微小願望堆砌而成的。
“至少此刻是平靜的。”雅玲的聲音混著茶氣落在耳畔,她鬢角的碎發被風吹到臉頰,像隻停落的蝶。她仰頭望著月亮,月光灑在她臉上,讓她想起冥界永夜般的黑暗,那時她以為自己永遠見不到這樣溫柔的月色,“你聽,還有蟲鳴。”
果然,牆角的草叢裡傳來蟋蟀的叫聲,斷斷續續的,像在哼著不成調的歌謠。肖飛側耳細聽,還能聽見遠處磨坊的水車轉動聲,吱呀吱呀的,和天界南天門的機關聲截然不同,帶著種不急不緩的從容。
“明天去東海。”月飛的聲音從門框那邊傳來,他不知站了多久,青布衫上還沾著鐵匠鋪的煤煙味,那味道混著茶香,竟有種奇異的安穩,“下午在鐵匠鋪聽漁民說,最近海裡總泛綠光,打上來的魚蝦都帶著股鐵鏽味。”他頓了頓,補充道,“張師傅說,三百年前大魔王作亂時,海裡也出現過這種怪事。”
肖飛望著茶杯裡晃動的月影,突然想起龍王宮殿的珊瑚柱。那些柱子本是七彩的,三百年前大魔王作亂時,四海的水脈亂了陣腳,珊瑚柱都褪成了慘白,像死去的骨頭。那時的東海是不是也像此刻這般,藏著不為人知的異動?他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杯沿,那裡有處小小的缺口,是被歲月磨出來的,倒比完美無缺的瓷器更有溫度。
雅玲把窗欞推得更開些,晚風吹進屋裡,帶著稻田的清香,那香氣裡混著泥土的腥甜,是天界的瓊漿玉液從未有過的味道:“也好,去看看日出。我還從沒見過海上的朝陽。”她小時候聽族裡的老人說,海上日出時,整個海麵都會變成金色,像鋪滿了融化的星辰,那時她總以為是傳說,此刻卻生出幾分真切的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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肖飛低頭飲儘杯中的茶,苦澀裡藏著回甘。茶水滑過喉嚨時,他想起孟婆湯的味道,原來人間的茶與冥界的湯,竟有幾分相似,都藏著苦儘甘來的道理。牆上的四界地圖在油燈下明明滅滅,那些用炭筆標注的戰鬥痕跡,此刻都被人間的夜色溫柔地裹住了。他知道這平靜或許隻是暫歇,就像雨停後的晴天,總有再落雨的時候,但至少此刻,能聽見遠處傳來的打更聲,三響,不多不少,正好是三更天。
月飛已經收拾好行囊,粗布包袱放在牆角,被他捆得方方正正。他把雅玲的玉笛和肖飛的靈玉都仔細裹進布裡,那玉笛是雅玲的法器,笛身上刻著繁複的符文,此刻卻和尋常樂器沒什麼兩樣;靈玉則是肖飛從冥界帶出來的,能鎮壓邪祟,被月飛用軟布層層包好,生怕磕壞了邊角。雅玲正對著鏡子摘下鬢角的槐樹葉,銅鏡有些模糊,映出窗外的月亮,也映出她眼底一閃而過的期待,像藏著顆躍動的星辰。
肖飛最後看了眼牆上的畫,突然伸手在人間小鎮的位置畫了個小小的圓圈。那圓圈畫得並不圓,帶著點倉促,卻像枚印章,蓋在了這幅飽經風霜的地圖上。他想,等五界真正太平了,或許該再來這裡住住,看孩童追蝴蝶,聽老人講古,什麼都不用做,就隻是消磨時光。看春天的燕子在梁上築巢,夏天的蟬在樹上鳴叫,秋天的落葉鋪滿青石板路,冬天的雪落滿茶館的屋簷。
夜色裡,遠處的漁船開始發出吱呀的聲響,像是在為即將到來的遠航做準備。漁網被風吹得鼓鼓的,像隻展翅的大鳥,桅杆上的燈籠在黑暗中搖曳,是海上唯一的光亮。而客棧二樓的燈,直到寅時才緩緩熄滅,燈芯最後爆出個火星,像是在與這短暫的安寧告彆,把三個疲憊卻安穩的影子,藏進了人間煙火最深處。
窗外的月亮漸漸西斜,把清輝灑在那幅未完成的地圖上,讓人間小鎮的圓圈,泛著層溫柔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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