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具箱的拉鏈卡在半途,像一句卡在喉嚨裡的話。劉好仃沒急著硬扯,反而輕輕拍了兩下側麵,順了順帶子,再一拉——“哢噠”,開了。
他從裡麵取出那隻帶微弧槽的曲麵瓶,瓶身在晨光下泛著淡淡的藍灰調,像深圳灣清晨的海麵。阿芳正站在質檢台前核對發貨單,抬頭看見他走來,下意識摸了摸平板:“要現在發?”
“就今天。”劉好仃把瓶子遞過去,“每批貨放一隻,不打標,不說明,隻在包裝夾層貼個二維碼,寫一行字:‘我們在看,但不評價。’”
小林湊過來掃碼試了試,頁麵簡潔得近乎樸素:一個輸入框,一句提示:“留下你的痕跡,我們替你存著。”沒有點讚,沒有轉發,連上傳按鈕都藏在滑動之後。
“叫什麼名字?”他問。
“刻痕地圖。”劉好仃說,“不評比,不分高下,隻記錄。”
老張翻著模具排期表,眉頭還是沒完全鬆開:“三個市場,一套模具,東南亞要圓潤,德國要直角收邊,日本又要極簡留白……咱們這槽,真能裝得下?”
“不是裝。”劉好仃搖頭,“是留地方。就像飯桌上多擺一雙筷子,不一定有人用,但擺了,就是等人的意思。”
阿芳笑了:“那這隻瓶子裡的‘等’,可得漂洋過海了。”
發貨車在九點準時駛出廠區。劉好仃站在門口,看著尾燈消失在匝道拐彎處。風吹起他袖口的一道舊折痕,像一道沒熨平的記憶。
七天後,第一張照片跳進了係統。
新加坡理工學院的學生在瓶身刻了歪歪扭扭的“gceaeve加油”,底下還畫了個笑臉。上傳時間是淩晨兩點十五分,配文隻有三個字:“快撐不住了。”
緊接著,德國斯圖加特的一位鐘表匠傳來了照片。他用極細的刻刀在槽裡寫下“hieraricha12.4.”——我曾在此,4月12日。背景是工作台,旁邊擺著半拆的懷表,光打在瓶身上,那行字像一道安靜的簽名。
第三張來自曼穀夜市。攤主把瓶子擺在香料罐之間,刻著“??????”,泰文的“愛媽媽”。照片拍得有些晃,像是邊忙活邊隨手掃的碼,連瓶底的二維碼都被辣椒粉蹭花了。
劉好仃把三張圖投在會議室白板上,沒說話。
阿芳盯著那行泰文,輕聲問:“我們要不要找個翻譯,把內容整理出來?或者挑幾條溫暖的,做個內部分享?”
小林立刻搖頭:“一篩選,就成了我們替彆人說話。咱們當初說好——隻收,不編。”
老張盯著德國那條“我曾在此”,忽然問:“他就刻這麼一句?沒說為啥?沒說瓶子好不好?”
“說了也未必傳。”劉好仃指了指屏幕角落的時間戳,“淩晨三點十七分。可能他修完表,抬頭看見這瓶子,順手刻的。就像人打哈欠,不需要理由。”
窗外雨勢漸大,水珠順著玻璃幕牆滑下,在“??????”的影像上拉出幾道彎彎曲曲的痕跡,像誰無聲地抹了把臉。
沒人說話。
過了會兒,老張默默掏出紅筆,在成本表背麵劃掉了“接口成本+0.8”,重新寫上:“+0.8信任儲備”。
阿芳眨了眨眼:“下周觀察日,就這麼放?全量?”
“全量。”劉好仃點頭,“好壞都看,沉默也算回應。”
觀察日當天,會議室的投影輪播著新傳回的二十多張照片。有日本高中生刻的“受験頑張る”,有柏林藝術家用蝕刻筆畫的小鳥,還有一對老夫婦在瓶身並排刻了名字和結婚年份。
小林突然“咦”了一聲。
屏幕上出現一張新圖:瓶身刻著兩個大寫的“tf”,力道深得幾乎要裂開玻璃。
阿芳皺眉:“這算破壞嗎?要不要拉黑?”
小林卻笑了:“ip地址在芝加哥,上傳時間是昨晚十一點,附了段語音留言——‘你們這瓶子真結實,我使勁砸都沒碎。但槽還在,我就刻了這個。後來想想,其實我就是想讓人知道我生氣了。謝謝你們讓我說了。’”
會議室靜了兩秒。
劉好仃點點頭:“挺好。真話開頭,往往難聽。”
他轉身走到白板前,寫下三行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