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陽光還是老樣子,斜斜地穿過車間高窗,落在火種牆前那片扇形玻璃上。光斑細長,像一把擱淺的鑰匙,靜靜躺在“共同發光”的便簽旁。劉好仃站在調度台邊,手裡捏著一張剛打印出來的紙,邊角被他無意識地卷了又鬆,鬆了又卷,像小時候搓泥巴條準備捏小人兒。
他沒看數據表,也沒盯報告。目光落在紙中央——一張南美用戶曬“玻璃時刻”的照片。背景是陽台,彩虹光斑灑在牆上,孩子舉著手機錄像,標題寫著:“光回家了”。本該讓人嘴角上揚的畫麵,卻讓劉好仃的眉頭擰成了個結。
因為照片右下角,一款外形幾乎一模一樣的玻璃製品,正擺在另一戶人家的窗台上。包裝盒上印著“uzgass”,產地是東南亞某自由港。弧邊打磨得毛糙,光穿過時散得像霧,連影子都站不穩。
小林端著兩杯速溶咖啡走過來,發帶換了根新的,但劉海依舊倔強地翹著。“劉師傅,我順手查了下,這牌子最近三個月在五個平台推過類似產品,有的還直接用了‘茶已備好’四個字。”她把手機遞過去,屏幕上滑過幾張圖,“客戶留言問我們是不是改名了。”
劉好仃沒接手機,隻把打印紙釘在火種牆邊,和“共同發光”並排。一張是光被續寫,一張是名字被挪用。像一對雙胞胎,一個笑著,一個偷著。
“以前怕人家看不懂,”他輕聲說,“現在怕人家看懂了,卻裝不認識。”
午休鈴響過兩輪,車間裡隻剩下砂輪機低沉的嗡鳴。劉好仃坐在調度台後,翻開內網訂單係統。紅筆一圈一圈地勾著近三個月的定製單——帶刻字的,收貨地址模糊的,聯係方式是臨時郵箱的。他數了數,七單。其中三單的ip定位跳轉過三次以上。
他調出品牌注冊信息頁。國內商標狀態正常,日韓和德國也續了費。可南美、中東、非洲……一片空白。國際注冊靠代理,流程慢,信息像被塞進老式郵筒,投進去,就沒了回音。
“文化融合是開門,”他在筆記本上寫下,“品牌保護是裝鎖。”
筆尖頓了頓,又補了一句:“光可以照進來,但門牌號得自己掛。”
老陳端著飯盒路過,瞥見那行字,筷子尖敲了敲桌麵:“你這鎖,打算掛哪兒?”
“先看看咱們有啥能鎖住的東西。”劉好仃合上本子,“工藝特征你最熟,能不能列個清單?哪些步驟,彆人照不來?”
老陳扒了口飯,眯眼想了想:“低溫慢磨的弧度,不是機器能調準的。還有嵌字時的反光紋,得看手感。上次給瑪利亞孩子磨彩虹,我多加了一道反光,像雨後那層亮皮——這玩意兒,教都教不會,隻能悟。”
“那就把‘悟’變成證據。”劉好仃翻開新頁,寫下“核心工藝特征清單”,又轉頭對小林說,“你那邊也動起來,收集海外侵權案例,彆管大小,先攢著。”
小林點頭,順手打開平板,翻出仿品包裝上的二維碼。掃碼後跳轉到一個非官方商城,頁麵粗糙,付款方式隻支持虛擬幣。“這渠道,穩不住人。”她皺眉,“真出了事,連個客服電話都找不到。”
“所以得搶在他們站穩前,把咱們的腳印踩實。”劉好仃把紅筆帽咬在嘴裡,像咬著一根不敢鬆口的弦。
傍晚,車間的燈一盞盞亮起,像星星從地裡冒出來。劉好仃站在火種牆前,取下那片“門”字玻璃,用袖口輕輕擦了擦。灰塵落下去,光斑重新清晰起來,依舊落在“共”字中央,像鑰匙插進鎖孔,隻差輕輕一轉。
他把仿品照片取下來,換上一張空白卡片。從筆筒裡抽出一支黑色馬克筆,寫下:“光可以共享,名字不能被偷走。”
字寫得穩,一筆一劃,像在刻玻璃。
老陳路過時停下腳步,看了很久。然後從工具包裡掏出一片碎玻璃,邊緣帶著焦痕,形狀像一扇半開的門。玻璃背麵貼著張泛黃的便簽,字跡潦草,寫著“patente?”。
他沒說話,把玻璃輕輕放在卡片下方,正對著那行字。
劉好仃回頭看了眼,沒問來源,也沒說謝謝。他知道,有些話不用講明,就像有些光,照著照著,人就醒了。
小李從質檢區跑過來,手裡舉著手機:“劉師傅!剛刷到一個視頻,有人把‘uzgass’拆了,說這弧邊磨得不對,光散得像霧燈。底下還有人回:‘你們被騙了,真品在深圳,工人親手磨的。’”
劉好仃接過手機,視頻裡是個南美年輕人,拿著放大鏡照玻璃斷麵,指著一處細微裂紋說:“這裡該有一道回光,他們沒做出來。”
他把手機還回去,嘴角動了動,沒笑出來。
“老陳說得對,”他說,“這弧邊磨得不對,光會散。”
小李愣了下:“那……我們是不是該做點啥?發聲明?找人刪帖?”
劉好仃沒答,轉身走到調度台,翻開筆記本。在“品牌保護可行性調研”標題下,他添了第三條:
“用戶能認出真光,就是最好的護光人。”
他合上本子,壓在那片“門”字玻璃下。光斑依舊,像一把沒收回的鑰匙,也像一把剛安上的鎖。
老陳走回砂輪機旁,重新開機。砂輪低吼著轉動,他拿起一片廢料,對著光比了比,才緩緩送上去。火花四濺,像星子炸開。
小林站在發貨區,看著空蕩蕩的物流台。她忽然彎腰,從舊紙箱裡翻出一張手寫標簽,是上次寄“玻璃家書”時用的:“內有光,請輕放。”她拍了張照,存進手機,文件名打上:“brand_story_v1”。
劉好仃站在火種牆前,手指輕輕撫過那張寫著新信條的卡片。他知道,門已經開了,光已經出去了。現在要做的,不是關上門,而是讓人知道——這扇門,是誰建的。
晚班工人陸續到崗,吊車軌道重新響起滑動的金屬聲。劉好仃轉身走向切割區,腳步不快,但每一步都踩在光斑移動的節奏上。
他推開車間門時,一片新來的廢料正被小王放進“待回應的光”箱。
那玻璃邊緣帶著焦痕,形狀像一扇半開的門。
老陳停下砂輪,低頭從廢料堆裡撿起一片碎玻璃,上麵貼著張外文便簽,字跡潦草,寫著“patente?”。
他沒扔,擦了擦,夾進了自己的工具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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