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號爐的警報燈終於熄了。
劉好仃站在冷卻管道旁,手裡還攥著剛拆下來的濾網,上麵糊著一層灰褐色的沉積物,像極了他小時候在老家熬糊的米粥。小陳蹲在旁邊,用棉布一點點擦著連接口的螺紋,嘴裡嘟囔:“這玩意兒要是能說話,估計第一句就是‘我堵得冤’。”
“不冤。”劉好仃把濾網往塑料桶裡一扔,發出“啪嗒”一聲,“它乾了半年的活,連個體檢都沒做過,能撐到現在算敬業。”
尤哈從檢測儀後抬起頭,眼鏡片上還沾著一點水汽:“上次維護記錄是三個月前,但實際運行時間……超了整整四十小時。”
“機器也得加班?”阿米爾擰緊最後一個卡扣,直起腰,“咱們廠的設備,比某些打工人還拚。”
劉好仃笑了,順手拍了拍三號爐外壁。金屬傳來的溫度已經從燙手降到了溫熱,像是發高燒的人終於退了燒。他看了眼手表,七點十八分,天光已經大亮,廠區內陸續傳來叉車啟動的聲音,新的一天正式開工。
他轉身往辦公室走,工裝褲兜裡的手機震動了一下。不是電話,是郵件提醒。他沒急著看,先去茶水間給自己倒了杯溫水——枸杞泡得發脹,像一群在水裡遊泳的小月亮。
回到工位,他打開電腦,郵件是市場部轉發的客戶反饋:東南亞某國新到的一批鍍膜玻璃,出現輕微色差,客戶雖未退貨,但提出“希望後續批次保持一致性”。
他點開附件的照片,放大細節。色差很微弱,幾乎要貼著屏幕才能看出邊緣那一圈淡淡的偏藍。但劉好仃知道,這種“幾乎看不出來”的問題,往往最要命。
就像他年輕時在食堂打飯,師傅手一抖,少給半勺菜,你說不出錯,但肚子知道餓。
他正盯著圖看,小陳探頭進來:“劉師傅,濾網清理完了,要不要登記進設備檔案?”
“要。”他點頭,“順便把這次的異常運行時間標紅,讓下一班的人一眼就能看見。”
小陳應了一聲,又猶豫著問:“那個……客戶說的色差,嚴重嗎?”
“不嚴重。”他笑了笑,“但如果我們現在說‘不嚴重’,三年後彆人就會說‘你們不專業’。”
小陳眨了眨眼,沒再問,轉身走了。
辦公室安靜下來。劉好仃把郵件轉存到一個新文件夾,命名為“海外反饋001”。他盯著這個名字看了兩秒,忽然起身,從櫃子最底層抽出一本舊書——封麵已經磨得看不清標題,隻依稀辨得“國際市場”四個字。
這是他十年前參加一次行業交流會時領的資料彙編,當時翻了兩頁就擱下了,覺得“跟咱們小廠沒關係”。現在再翻開,紙頁發黃,字小得像螞蟻排隊,但有一段話卻被他用紅筆圈了出來:“文化認知差異、運輸環境波動、本地質檢標準偏移——三大隱形風險,常被企業忽視。”
他盯著那行字,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書頁邊緣。
窗外,一輛滿載玻璃的貨車緩緩駛出廠門,車身上印著廠徽和一行中英雙語的標語:“透明天工,匠心如初。”
他忽然覺得,這句原本挺順眼的口號,現在看起來有點輕飄。
中午,他把小陳、阿米爾和尤哈叫到會議室。桌上擺著三塊玻璃樣品,一塊來自國內訂單,一塊來自歐洲客戶,一塊正是那批出問題的東南亞貨。
“顏色差在哪?”他問。
三人圍上來。阿米爾拿光源儀掃了一遍,搖頭:“數值都在標準內。”
尤哈把三塊並排立著,側著頭看:“角度不同,反光的色調……有點不一樣。”
小陳乾脆閉上一隻眼,單眼觀察:“像……同一件衣服在不同商場燈光下?”
劉好仃點頭:“對。咱們的檢測儀說‘合格’,但客戶的眼睛說‘不對勁’。問題不在玻璃,而在‘標準’本身——我們用一把尺子量全世界,可世界是不平的。”
會議室裡安靜了一瞬。
“您的意思是……”阿米爾遲疑道,“每個地方,得用不同的標準?”
“不是不同的標準。”劉好仃翻開那本舊書,輕輕放在桌上,“是得知道,彆人用什麼尺子。”
尤哈盯著書頁上的“文化認知差異”幾個字,忽然說:“芬蘭人喜歡極簡,玻璃越透明越好;中東客戶反而希望有點反光,顯得‘貴氣’。這些……也算風險?”
“算。”劉好仃說,“而且是最難防的那種——它不報警,不跳紅燈,等你發現時,訂單已經丟了。”
小陳撓頭:“那咱們總不能每接一個國家的單子,就先派個人去住三個月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