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好仃的手還搭在切割機的金屬外殼上,震動順著掌心傳上來,像某種低頻的脈搏。巴西實習生那句“trabaho”還在車間裡飄著,混著機器運轉的嗡鳴和遠處工具箱被掀開的“哐當”聲。他沒急著走,反而多站了幾秒,像是在等這股熱乎勁兒在空氣裡再蕩一圈。
然後他轉身,朝辦公室方向走去,腳步不快,但每一步都踩得穩。
第二天一早,會議室的白板上已經貼滿了便利貼,五顏六色,像是誰打翻了一盒彩虹糖。小陳拿著馬克筆在中間畫了個大圈,寫上“文化地圖”四個字,末尾還畫了個歪歪的小地球。
“咱們昨天喊口號是挺熱鬨,”他抬頭說,“可光靠一句‘祝工作順利’,怕是連巴西地圖都拚不全。”
劉好仃坐在角落,手裡轉著一支筆,笑了一聲:“那你說,從哪兒拚起?”
“要不先列個清單?”老張插話,聲音不大,“比如——吃飯時間、打招呼方式、請假規矩?”
“還有節日。”財務老陳推了推眼鏡,“德國人是不是聖誕節放三周?日本人新年要回老家?這些都得記下來,不然排班又得亂。”
“不止這些。”劉好仃站起來,走到白板前,把“工作習慣”和“家鄉習俗”兩個詞圈了起來,“咱們得知道,他們為什麼這麼習慣。”
他頓了頓,筆尖點了點“巴西”那張黃色便利貼:“比如,為什麼他們開工前非得喊一句?是傳統,是儀式,還是……單純為了提神?”
沒人回答,但會議室的空氣明顯緊了半拍。
“這樣,”劉好仃把筆放下,“咱們分頭走,先不搞大動作。每人找兩三個外國同事,聊聊天,問問他們老家過年吃啥,上班穿不穿拖鞋,犯錯了是挨罵還是寫檢討——越日常越好。”
小王舉手:“能錄音嗎?回頭整理方便。”
“錄可以,”劉好仃點頭,“但得先征得同意。咱們不是做社會調查,是交朋友。”
會議散了,大家各自拎著筆記本往外走。劉好仃沒急著動,站在白板前,盯著那張“日本”便利貼看了兩秒,順手在下麵補了行小字:“鞠躬,是尊重,還是壓力?”
下午三點,車間東側的休息區,老張端著保溫杯,坐在一位日本實習生旁邊。兩人中間擺著一盒和果子,包裝紙上印著櫻花。
“這個……甜,不?”老張用筷子戳了戳。
實習生笑著點頭:“很甜,適合配茶。”
老張“嗯”了一聲,翻開本子:“那個……你們上班,為啥總鞠躬?”
實習生愣了一下,隨即低頭笑了笑:“從小學開始,老師就說,動作比語言更快表達感謝。”
“哦。”老張記下,“那要是不鞠躬呢?”
“彆人會覺得……不夠認真。”實習生聲音輕了些,“或者,不尊重對方花的時間。”
老張筆尖頓了頓,抬頭:“那你們犯錯,也鞠躬?”
“會。”實習生點頭,“三次。”
“……”
老張沒再問,默默把“三次鞠躬”寫進本子,末尾畫了個問號。
另一邊,小陳蹲在德國工程師旁邊,兩人正對著一台校準儀。
“你們交接班,非得寫日誌?”小陳問,“連擰了幾圈螺絲都要記?”
德國人聳肩:“不然,下一個來的人怎麼知道機器狀態?數據不會騙人。”
“可咱們這邊,靠師傅帶,靠經驗傳,不也跑得好好的?”
“短期是。”德國人認真看著他,“但人會忘,會累,會退休。數據不會。”
小陳沒說話,低頭在手機備忘錄裡敲下一行字:“他們信數據,不信‘差不多’。”
劉好仃在車間來回走動,耳朵像開了自動捕捉模式。他聽見巴西小夥跟同事說他們廠開工前要跳舞,“跳兩下,心就熱了”;聽見印度實習生提到排燈節要全家點燈,“光越多,好運越多”;也聽見一位法國女工程師笑著說,他們午休必須超過一小時,“不然下午的咖啡就沒意義”。
他把這些零碎片段記在隨身帶的小本子上,字跡潦草,但條理清晰。
第三天,會議室再次聚齊。白板上的便利貼多了兩倍,顏色更雜,內容也更細。
“我發現個事兒。”小王舉著手,“巴西同事特彆討厭‘突然加班’,說是破壞生活節奏。可德國人覺得,隻要提前通知,加到晚上九點都沒問題。”
“我們這邊也一樣。”老陳歎氣,“日本人排班必須提前一周定死,改一次,他們臉色就變了。”
“這不是習慣問題。”劉好仃站在白板前,手指劃過幾行字,“這是價值觀。”
他轉身,拿起筆,在白板中央寫下三個詞:
時間觀。
規則感。
人情味。
“有人把時間當資源,精確切割;有人把時間當河流,順勢而行。”他指著德國和日本的標簽,“有人覺得規則是底線,碰了就是錯;有人覺得規則是參考,靈活才高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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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頓了頓,看向巴西和印度的標簽:“有人工作要帶情緒,笑才是認真;有人覺得情緒該留在門外,冷靜才是專業。”
會議室安靜下來。
“所以……”小陳撓頭,“咱們不是文化不同,是‘對工作的理解’不一樣?”
“對。”劉好仃點頭,“咱們以為大家都是來擰螺絲的,其實有人是來守護秩序,有人是來傳遞溫度,有人是來證明能力。”
老張忽然開口:“那……咱們中國師傅呢?算哪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