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指尖還沾著那點藍墨,沒擦,也沒甩。風一吹,墨跡乾了,皮膚繃得有點緊。他低頭看了看,像看見一句沒寫完的話。
轉身時工裝褲擦過展板邊緣,發出輕微的摩擦聲。他沒回頭,徑直往培訓室走,腳步不快,但一步接一步,像是踩在某個節拍上。
推開培訓室門,他把保溫杯放在桌上,擰開蓋子,熱氣往上一衝,又糊了玻璃。這次他沒等它自己散,袖子一拉,擦乾淨。杯壁內側貼著一張小紙條,上麵寫著幾行字:青島物業老張、巴西夜班員、德國排班表……底下還有一串日期和ip地址,密密麻麻,像是攢了好久的備忘錄。
他沒說話,打開內部通訊群,敲了一條消息:今晚七點,文化牆前,不開會,隻站著聊。發完,退出,關了屏幕。
小周是第一個到的。他手裡拎著兩杯奶茶,探頭看了看四周:“真不開會?那為啥叫我?”
“叫你喝奶茶。”他接過一杯,吸管戳進去,沒吸,就捏在手裡。
老李隨後趕來,穿著洗得發白的工裝外套,皺著眉:“又出啥事了?文化牆那字,要不要報行政?”
“報了,就成事了。”他說,“現在不是事,是話。”
“話?”小周咬著吸管,“一句‘你也在’,能當戰略用?”
他沒答,隻抬頭看著那三字。燈光斜打下來,墨跡有點反光,像水麵上浮著的一層油。他忽然問:“你們小時候,有沒有一個人,從來不說話,但你知道他在?”
小周一愣:“誰?”
“比如班裡最後一排那個,天天低頭寫作業,考試永遠前三,但三年沒跟你說過一句話。”
老李點頭:“我們廠以前有個老陳,修設備從不說話,隻用手勢。後來退休了,新人才發現他耳朵有問題。”
“他不在的時候,你們才發現他在。”他說。
兩人沉默了幾秒。
小周低聲問:“你還真要把這牆,變成起點?”
“牆不是起點。”他指著“你也在”三個字,“是回音壁。有人說了話,才聽得見回聲。”
老李搓了搓手:“可咱們現在談這個……是不是太晚了?故事都傳出去了,感動也有了,數據也有了,再回頭搞個‘聯盟’,是不是……太刻意?”
“不是搞。”他說,“是接。”
“接什麼?”
“接那些沒說完的話。”他掏出筆記本,翻開第六頁。前五頁都記著些零散的點子,頁邊有茶漬,像是泡過好幾回。這一頁是空的,隻在正中間寫了四個字:品牌聯盟。
老李盯著那四個字,像看一道數學題:“聯盟?跟誰聯?怎麼聯?資源怎麼分?”
“不分。”他說,“不是分資源,是分聲音。”
“聲音?”小周笑了,“你該不會想搞個‘全球沉默工人聯盟’吧?”
“差不多。”他合上本子,“咱們廠這故事,不是特例。巴西有人摔杯子隻問‘你們還在嗎’,德國有人每周三兩點十五準時上線,青島物業有個老張,從不說話,但每晚巡邏一圈,打完卡就走。這些事,以前沒人提,現在有人說了,有人聽了,有人轉了。說明什麼?”
“說明……”小周頓了頓,“不止一個‘他’?”
“對。”他點頭,“沉默的,不止一個廠。堅守的,也不止一個夜班。問題不是我們講了一個故事,問題是——彆的廠,也有故事,但沒人聽。”
老李皺眉:“可咱們能替他們講嗎?”
“不能。”他說,“但我們可以搭個地方,讓他們自己講。”
小周吸了口奶茶,忽然問:“那你打算怎麼找這些人?發公告?招標?還是搞個‘尋找沉默守護者’大賽?”
“不找。”他說,“等他們來找我們。”
“等?”
“你看這牆。”他指著“你也在”三字,“誰寫的?不知道。什麼時候寫的?不知道。但他寫了,是因為他看見了‘我也在’,然後覺得——我也可以在。”
老李若有所思:“所以……我們要做的,不是去拉人入夥,是讓彆人覺得,他們本來就在?”
“對。”他點頭,“品牌聯盟,不是我們選誰,是讓誰覺得自己能進來。門檻不是資源,不是規模,是——有沒有那麼一刻,你也曾覺得,全世界隻剩一句話能抓住你。”
小周愣住:“你是說……‘在嗎’?”
他沒回答,隻從口袋裡摸出那張沾了墨的便簽紙。背麵是空的,但折痕很深,像是反複打開又合上。他輕輕撫平,放在筆記本旁邊。
雨開始下,不大,但持續。玻璃上慢慢爬出幾道水痕,從“你也在”三字上方滑下來,像一條線,連向“我也在”。
小周看著那水痕,忽然說:“那……我們是不是該做點什麼?比如,把這牆拍下來,發出去?或者做個專題?”
“不做。”他說,“一做,就成表演了。”
“可總得有個動作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