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好仃從車間門口的小平台走下來時,工人們還在鼓掌。掌聲像車間裡那台老式鼓風機,一陣一陣地響,帶著點鏽味,卻熱乎。他沒再說話,隻是朝大家點了點頭,轉身往辦公室去。晨會結束了,可他的腳步沒停。
推開辦公室門,他順手把晨會時用的那張檢測報告放在桌上。紙角有點卷,是剛才他攥在手裡的時候壓的。他沒管,拉開抽屜把筆筒挪了挪,騰出地方來放文件。牆上掛著的員工合影微微晃了晃,相框玻璃映出窗外剛升起來的太陽,光斑正好落在老李和小張的笑臉上。
他盯著那張照片看了幾秒,忽然想起什麼,轉身把門關嚴了。
坐下來,他翻開工作日誌,從第一頁開始翻。那些年寫的字歪歪扭扭,像剛學寫字的小孩,可每一條都記著誰修了哪台設備、換了什麼零件。翻到去年年底,他停住了。那時候他們還在為能不能省下一度電爭得臉紅脖子粗,現在呢?煙囪乾淨了,水清了,連電費單都瘦了一圈。
可他沒笑。
他把本子合上,手指在桌麵上輕輕敲了兩下。綠色生產是走出來了,可接下來呢?廠子名聲出去了,客戶開始問“你們能不能做國際標準”,海外訂單試探性地來了幾筆,技術部那邊已經接到三次視頻會議邀請,對方說的不是“能不能做”,而是“你們的人懂不懂我們的流程”。
他低頭看了看自己的手。這雙手能修得了熔爐,能換得了密封圈,可教得了彆人嗎?廠裡的年輕人倒是學得快,可老一輩的師傅們,很多連ppt都不知道怎麼翻頁。上次培訓,老周舉著手說:“這玩意兒咋沒有‘倒帶’鍵?”
劉好仃當時笑了,現在卻笑不出來。
他站起身,走到白板前。左邊還寫著“已實現”,右邊是“循環”兩個字。他盯著看了會兒,拿起筆,在“循環”下麵輕輕畫了一橫,然後寫下:“人”。
寫完,他退後一步,吹了吹筆尖的墨。
人,才是下一步最難的活兒。
中午吃飯時,他特意繞去食堂二樓的培訓室看了看。門開著,裡麵空蕩蕩的,幾張桌子擺得整整齊齊,投影儀還連著筆記本,屏幕上停著一頁“綠色生產操作規範”的ppt,是上周技術組用的。椅子有幾把歪著,地上有片紙屑,像是誰記筆記時撕下來的。
他彎腰撿起來,展開一看,是張草稿紙,上麵畫了個簡筆小人,手裡舉著扳手,旁邊寫著:“我學會了!”字歪歪扭扭,但看得出是認真的。
他把紙折好,放進口袋。
下午兩點,他把技術組、機修班和生產調度的幾個人叫到了會議室。人不多,七八個,都是老熟臉。小林進來時還拿著保溫杯,老周則一邊走一邊拍褲腿上的灰,像是剛從爐底爬出來。
“坐。”劉好仃指了指椅子,“不聊數據了,今天聊點彆的。”
大家都坐下,沒人說話。小林把保溫杯放在桌上,擰開蓋子,熱氣冒出來,他也沒喝。
“上個月咱們把設備換了,工藝調了,數據也出來了。”劉好仃靠在牆邊,聲音不急,“結果不錯,廠子有了新樣子。可我昨天接到一個電話,是國外客戶代表,問我們能不能派技術人員去他們那邊做三個月的技術支持。”
會議室裡靜了一下。
“我說,再等等。”他頓了頓,“不是不敢去,是咱們的人,還沒準備好。”
老周皺眉:“咋就沒準備好?咱們這技術,現在不說頂尖,也差不離了。”
“技術是差不離。”劉好仃點頭,“可人家問的不隻是技術。他們問:你們的培訓體係是什麼?員工怎麼考核?有沒有跨文化協作經驗?我一聽,愣了。這些話,我都沒聽過。”
小林低頭攪了攪杯裡的茶。
“不是他們刁難。”劉好仃繼續說,“是咱們走出去了,彆人看咱們的眼光不一樣了。以前是‘這家廠能乾活’,現在是‘這家廠靠不靠譜’。靠譜不光看機器,還得看人。”
沒人接話,但氣氛變了。不再是那種“又來開會”的鬆散,而是慢慢繃緊了。
“所以我想,”劉好仃直起身,“咱們得把培訓這塊,重新做一遍。”
“重新做?”小林抬頭,“不是每個月都有培訓嗎?”
“現在的培訓,是教人‘怎麼開機器’。”劉好仃說,“接下來的培訓,得教人‘為什麼這麼開’,還得教他們‘怎麼教彆人開’。”
老周咂了下嘴:“這不就是當老師?”
“對。”劉好仃笑了,“咱們廠,以後每個老師傅,都得是老師。”
會議室裡有人輕笑,但沒人覺得他在開玩笑。
“問題是,”小林放下杯子,“教什麼?怎麼教?咱們這廠,十幾個崗位,操作的、維修的、質檢的、調度的,全都不一樣。總不能所有人一起學‘怎麼用ppt’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