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好仃把新打印的標簽樣稿放進抽屜時,u盤還插在電腦上。他沒急著拔,反而點開“第一階段成果”文件夾,從頭到尾又看了一遍。小王的課件、客戶那句“內容清晰,數據準確”、培訓室牆上貼得整整齊齊的評分表……每一樣都像剛出爐的玻璃件,透亮、規整,帶著點讓人踏實的溫度。
可看到小王主講課件的最後一頁,他手指停住了。
那裡原本寫著“技術郵件三原則”,底下還附了個小備注:“中東組回郵慢,是不是我們催太緊?”後來這句被劃掉了,字跡歪了一點,像是寫完又後悔了。
劉好仃把這頁截圖保存,順手調出過去兩個月的所有協作記錄。一條條翻過去,他發現有些事從沒在會上提過——比如三次技術確認卡在同個環節,都是中方交完班,消息發過去,等了一整天才收到“我們會查”的回複。還有一次,質檢組連發三條消息追問測試進度,對方隻回了個月亮的表情。
他沒覺得這表情奇怪,直到現在,把所有“卡點”標出來,連成一條線,才發覺它們都長在一個地方:不是語言問題,也不是流程漏洞,而是——話趕話,但沒對上頻道。
第二天一早,他在會議室門口貼了張紙條:“九點,閉門會,帶筆記本。”
老陳來得最晚,手裡捏著半杯涼茶,進門就說:“又總結經驗?咱們現在不是挺順的?”
劉好仃沒接話,打開投影,把小王團隊和沙特客戶的協作時間線放出來。圖上標著紅點:中方上午九點發郵件,下午五點追一條“請儘快確認”,第二天中午才收到回複。而對方的工作時間,是從下午兩點開始,到淩晨一點。
“咱們的‘儘快’,是他們剛起床。”劉好仃指著圖說,“咱們的‘馬上’,是他們還沒打卡。”
老陳嘬了口茶:“那也不能乾等啊,活不等人。”
“不是等。”劉好仃切換頁麵,放出那段語音記錄——小李一口氣問了三個參數問題,語速快得像報菜名。錄音裡,對方沉默了十幾秒,才說一句“我們會查”。
“他不是不想答。”劉好仃關掉聲音,“他是聽不懂節奏。咱們習慣一口氣把事說完,人家習慣聽一句,想一句,再回一句。這不是態度問題,是說話的方式不一樣。”
屋裡安靜了幾秒。
老周在本子上劃拉了兩下,抬頭:“那他們為啥從不當麵說‘不行’?上次問能不能改包裝,他們回‘我們考慮一下’,結果兩周沒動靜,咱們還以為同意了。”
“可能在他們那兒,‘考慮一下’就是‘不太想做’。”小王插了句,“我查過幾個舊郵件,類似說法後麵都沒下文。”
老陳皺眉:“那不就是打太極?咱們按規矩辦事,憑啥還得猜他們心思?”
“不是猜心思。”劉好仃翻開實踐日誌,翻到背麵,抽出筆寫下三行字:
表達方式
決策習慣
協作預期
他把本子轉過去:“咱們說‘儘快’,是催進度;他們看到,可能覺得是施壓。咱們開會要結果,他們可能覺得,會議是用來討論的,不是拍板的。咱們周末發消息,覺得是積極主動;他們可能覺得,這是打擾休息。”
老陳盯著那三行字,忽然說了句:“他們是不是覺得我們太急?”
劉好仃沒答,隻拿紅筆把“急”字圈了起來,記在日誌第一頁頂上。
會議繼續。大家開始往那三欄裡填例子。
“他們回郵件從來不寫‘您好’‘謝謝’,直接說事。”——歸入“表達方式”。
“每次開會都說‘再討論’,但從不給明確時間。”——歸入“決策習慣”。
“我們半夜收到回複,但他們從不在非工作時間發消息。”——歸入“協作預期”。
越列越多,問題卻越來越清楚。沒人再說是對方不配合,而是開始琢磨:為什麼他們這樣?我們這樣,他們怎麼看?
小王在“協作預期”那欄寫完一條,抬頭說:“我們覺得隨時溝通是積極,他們可能覺得是侵擾。”
劉好仃拿黃筆把這句標亮,貼了張“待深挖”的便簽。
散會前,他合上本子,說:“培訓解決了‘會不會說’,實踐解決了‘敢不敢做’,接下來,得解決‘怎麼說對’。”
老陳喝了最後一口茶,把紙杯捏扁:“所以,以後發郵件還得先想三分鐘,對方會不會覺得我們凶?”
“不是想三分鐘。”劉好仃說,“是學會聽對方沒說出來的那部分。”
他把u盤拔下來,放進工裝口袋,像揣著一塊還沒成型的玻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