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車間剛亮起燈,劉好仃的腳步比往常慢了半拍。他沒急著去工具間,而是拐向公告欄。那張趨勢圖還貼著,邊角被膠水壓得平整,藍筆橫在下方,筆帽上的笑臉貼紙朝上,像是誰悄悄留下的一句問候。
他蹲下來,手指輕輕碰了碰筆身,涼的。昨天傍晚那個看圖的年輕人沒再出現,也沒留下隻言片語。劉好仃盯著那條下降的折線看了一會兒,站起身,轉身走向卡盒。
卡盒裡有五張新卡。他一張張抽出來看:換燈管、修風扇、飲水機漏水、地麵油漬、手套不夠用。全是事務性的,像清單,不像想法。他把卡放回盒中,抽出一張空白卡,翻來覆去地看,正麵反麵都乾乾淨淨。他沒寫,輕輕塞了回去。
回到工具間,他拉開抽屜,取出日誌本。封皮上的字跡已經淡了,但“問題不是障礙,是地圖”那行話還清晰。他翻到“建議通”那一頁,開始數過去三周東區提交的卡片。二十三張,其中十八張是報修,三張提環境,隻有兩張帶了點思考的痕跡——一張問能不能把廢料分類再細一點,另一張建議組織一次環保培訓。
他拿起紅筆,在頁腳寫了一行小字:“數在漲,心未動。”
小陳推門進來,手裡抱著登記冊,臉上帶著笑:“昨天又閉環兩張,就剩一張還在走流程。東區這周提交量破了紀錄。”
劉好仃點點頭,把本子合上:“卡片多了,人說話多了嗎?”
小陳一愣:“說什麼?”
“除了寫卡,有沒有人聊點彆的?比如,覺得哪塊還能改?哪件事值得做?”
小陳想了想,搖頭:“沒聽誰提。老周還說,現在卡處理得快,大家都挺滿意,沒啥可說的。”
“沒啥可說……”劉好仃重複了一遍,把本子翻到“心通”那頁,空白處還留著上一章寫下的“活順了,話少了。路通了,心閉了。”他盯著這句,又添了一行:“不能隻修機器,不修人心。”
早會時間到了。劉好仃站在班組前,沒拿文件,也沒看記錄。他等小陳說完閉環數據,環視一圈,問:“最近有沒有誰,想提點跟修設備、換零件不太一樣的事?”
沒人應聲。有人低頭看鞋,有人摸口袋裡的卡,有人望向窗外剛亮的天。老周咳嗽兩聲,笑著說:“現在啥都處理得快,大家心裡都踏實,自然沒啥可說的。”
劉好仃沒接話,隻記下這句話。他想起昨天那個看趨勢圖的年輕人——他看了,但沒寫;他懂,但沒說。卡片機製跑通了,可人還在門外站著。
午休時,他搬了把小凳子坐在工具間門口,看工人們三三兩兩吃飯。有人聊房租又漲了,有人抱怨孩子上學接送難,有人討論周末去哪買菜便宜。話題熱熱鬨鬨,可一沾到工作,聲音就低了下去。
他翻開日誌本,在“心通”頁寫下:“活順了,話少了。路通了,心閉了。”又補了一句:“他們不是沒想法,是覺得說了也沒用。”
小陳路過,看見他在寫,問:“又發現問題了?”
“不是問題。”他說,“是感覺不對。卡多了,效率高了,可人還是冷的。咱們修了路,可沒人想往前走。”
小陳撓頭:“可大家也沒抱怨啊。”
“沒抱怨,不代表有勁頭。”他合上本子,“咱們現在像修表匠,把齒輪對齊了,可發條沒上。表走得準,但沒有聲音。”
小陳沒接話,低頭看了看自己手裡的卡,忽然說:“我昨天寫卡時,其實想寫‘能不能讓新員工也參與環保培訓’,可寫了又劃掉。”
“為什麼?”
“怕像在提要求,不像在幫忙。”小陳笑了笑,“寫報修是解決問題,寫建議……像在挑刺。”
劉好仃怔了一下。他一直以為問題是“沒人寫”,原來問題是“寫了怕錯”。
下午,他去東區巡檢,順道看了回應牆。五張卡都貼著,反饋完整,處理人簽名,時間清晰。他指著最下麵那張“廢料分類建議”,問負責更新的小李:“這張卡,提交人是誰?”
“三班的小王。”
“他來問過進展嗎?”
“沒。我貼上去第三天,他路過看了一眼,笑了笑,走了。”
“就笑了笑?”
“嗯。像沒想到真能上牆。”
劉好仃點點頭,沒再說什麼。他站在牆前,看那張卡被風吹得微微翹邊。建議很輕,回應很重,可提交的人,卻像做完就忘了。
下班前,他再次經過公告欄。趨勢圖還在,藍筆也還在。他蹲下,把筆輕輕擺正,筆帽上的笑臉正對著圖。他盯著那條折線,從72小時落到41小時,像一條被拉直的繩子。可他知道,繩子再直,也牽不動不想走的人。
回到工具間,他打開抽屜,紅膠帶安靜地躺在角落。他沒拿它去貼卡盒,而是撕下一段,貼在日誌本的扉頁上,壓住那行舊字:“讓每張卡都有回音。”
然後,他拿出黑筆,在下麵寫了一行新字:“讓每個人都有聲音。”
合上本子,他輕聲說:“下一站,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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