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好仃早上七點零七分走進車間,比平時早了三分鐘。他沒去開自己的工位設備,而是繞到小王那邊,看見那小子正盯著平板發呆,手指在屏幕上劃來劃去。
“翻什麼呢?”他問。
小王抬頭,“檔案庫……看了快半小時了。這台在城中村小超市的,留言寫了六條,最長一條說‘它見過我閨女從一歲長到上小學’。”
劉好仃點點頭,“看得出感情。”
“可看多了,心裡有點空。”小王把平板轉過來,“咱們修了這麼多年,從來沒想過,一台機器能裝下彆人半輩子。”
“那就彆隻想著修。”劉好仃拍了下他肩膀,“從今天起,咱們也當一回‘讀心人’。”
他轉身走到白板前,拿起筆寫下三個字:三看。
“看故障頻次,看使用年限,看留言情緒。”他回頭,“小李呢?”
小李從後台探出頭,“在導數據。剛發現‘依賴型’標簽的機器,集中在早餐店、洗衣店、五金鋪——都是早上五點到七點開機的。”
“不奇怪。”老黃背著工具包走過來,順手把扳手扔進櫃子,“這種人最守時,機器一響,一天就開始了。換台新的,節奏亂了,飯都吃不下。”
“那就順著節奏走。”劉好仃把筆帽哢一聲按上,“小李,把‘依賴型’用戶按城市、行業、機型交叉分析,看看有沒有規律。”
小李皺眉,“可我們隻有維修數據,生產那邊不給曆史出貨量,沒法算市場滲透率。”
“他們不給,咱們就不做?”劉好仃搖頭,“數據可以拚。”
老黃冷笑,“拚?你拿維修單反推出廠年份?人家要是換了三次主板,你還當它是十年前的老機?”
“不是猜。”劉好仃拉開抽屜,拿出一疊手寫記錄,“每台進廠的,我都讓小王記下原始序列號、首次報修時間、用戶口頭描述的使用起始日。三年下來,兩千多條,夠拚出一條時間線。”
小李眼睛一亮,“我們可以建一個‘服役周期模型’,再疊加上情感標簽密度,算出‘高依賴用戶’的分布熱區。”
“對。”劉好仃點頭,“不是為了算得準,是為了看出趨勢——哪些地方的老機器快到‘情感覺醒期’了。”
“情感覺醒?”小王撓頭。
“就是人突然意識到‘這玩意兒陪我很久了’的那個點。”劉好仃畫了條曲線,“一般在第八到十年。前七年是用,後三年是念。念起來了,就不想換。”
老黃哼了一聲,“可再不想換,壞到修不了也得換。”
“那就得在‘念’起來的時候出現。”劉好仃盯著白板,“不是等它壞,是趕在它老之前,告訴用戶——你舍不得的,我們記得。”
小李忽然抬頭,“那我們可以預測‘情感換機窗口’?比如,一台用了九年、標簽是‘儀式感’的機器,明年故障率上升百分之三十,我們就提前觸達?”
“不叫觸達。”劉好仃糾正,“叫‘接住’。人家不是要買新機器,是怕老機器走了,日子斷了。我們得接住那份惦記。”
小王喃喃:“所以咱們現在乾的,其實是……幫人搬家?把回憶搬進新殼子?”
“對路了。”劉好仃笑了,“修是救急,搬是救心。”
中午飯點,四個人擠在維修間小桌前吃盒飯。小李突然放下筷子,“我剛跑完數據。‘依賴型’用戶裡,七成機器服役超八年,平均報修間隔從一年一次,變成半年三次——不是機器變差,是人變緊張了。”
“緊張啥?”老黃夾了口青菜。
“怕它突然不行了。”小李翻著平板,“有條留言說:‘最近老修,我夜裡都睡不踏實,怕哪天早上它叫不醒我。’”
劉好仃筷子停在半空。
“這不是維修問題。”他慢慢放下碗,“是安全感問題。機器一響,人就知道今天還能照常過。它要是沒了,人得重新學怎麼活。”
老黃沉默片刻,掏出煙盒,又塞回去,“那咱們能乾啥?總不能每家配個心理輔導員吧?”
“不用。”劉好仃看著窗外,“我們有數據。知道誰快到那個‘怕’的點,就主動上門做一次‘健康體檢’,不收費,也不推銷。就說——我們來看看老夥計,順便跟您聊兩句。”
小王咧嘴,“這招狠。人一感動,十年感情都倒出來。”
“不是為了感動。”劉好仃搖頭,“是為了聽見。他們說的每一句‘它認我’,都是在告訴我們:哪裡沒做好,哪裡還能補。”
下午三點,生產組來電。
對方語氣生硬:“你們要的出貨數據,不能給。合規風險。”
小李掛了電話,衝劉好仃攤手。
老黃冷笑:“早說了,人家當咱們是瘋子,搞什麼‘機器有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