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好仃把手機從耳朵邊拿開,看了眼屏幕上的通話結束提示,輕輕呼出一口氣。他沒急著起身,坐在工位上翻開那本嶄新的筆記本,第一頁寫著“聽人說話”,下麵還有一行小字:“最重的負擔,是沒人願意提起的那部分。”他盯著這兩句話看了兩秒,合上本子,拎起包往外走。
茶樓在廠區東門斜對麵,開了十幾年,招牌漆都掉了半邊。他到的時候,老李已經坐在角落那張靠窗的桌子旁,手裡捏著一個舊茶杯,眼神時不時往門口瞟。劉好仃走過去,沒穿廠服,隻套了件洗得發白的藍襯衫,坐下時笑著說:“您這位置挑得好,看得見人進,也躲得掉不想見的人。”
老李哼了一聲,“年紀大了,圖個清淨。”
“也是。”劉好仃招手讓服務員續水,“今天不談合同,也不問報價,就是想請您說說,這些年裝玻璃,哪塊最費勁?”
“哪塊?”老李抬頭看他,“哪塊都費勁。三十二樓往上,一塊板九十來斤,兩個人抬著爬樓梯,中間歇四回都不夠。去年有個小夥子下來後蹲在地上哭,不是怕高,是腿軟了。”
劉好仃沒接話,低頭記了一筆。
“你們廠的東西質量是不錯,可再好的東西,扛不上樓也是廢品。”老李聲音壓低了些,“上個月我推了個單子,甲方當場翻臉。我說實話,不是錢的問題,是真不敢接。工人平均年齡四十八,誰敢讓他們天天爬高樓?”
劉好仃點點頭,“要是讓您重新設計一塊玻璃,您最先改哪一點?”
老李愣了一下,像是沒想到會問這個。“輕。”他說得乾脆,“第一要輕,第二要穩當。現在吊車時間卡得死,十分鐘內必須掛好,不然超時費比材料還貴。我們不是不會裝,是節奏跟不上你們的‘標準流程’。”
劉好仃繼續記,筆尖劃過紙麵沙沙作響。
“還有件事。”老李忽然補充,“你們送來的板子,尺寸準是準,可邊上毛刺多。戴手套都劃破過三次。不是大事,可一天搬二十塊,手就廢了。”
劉好仃抬起頭,“這我們確實該改進。”
“彆誤會,我不是告狀。”老李擺擺手,“我就一句話:玻璃不是冷冰冰的數據,是我們一寸一寸抬上去的命。”
那天下午,劉好仃回到辦公室時天色已暗。王姐還在等消息,見他進門立刻湊過來:“怎麼樣?”
“他說,爬三十層樓像扛命。”劉好仃把筆記本遞過去,“這不是比喻,是他原話。”
王姐翻了幾頁,眉頭越皺越緊。“這些細節,咱們客服根本收不到。客戶隻說‘工期緊張’,沒人提‘工人手破了’‘腿抖了’。”
“因為他們覺得說了也沒用。”劉好仃坐下來,“我們一直等客戶提需求,可有些人,連提需求的力氣都沒有了。”
第二天約的是老吳,在工地附近的快餐店。對方來得早,穿著沾滿灰漿的工裝,坐下第一句就是:“你們是不是準備減配材料,才跑來聽這些?”
劉好仃搖頭,“這次談話沒立項,也沒預算,純屬我個人想搞明白一件事——為什麼我們做得越好,彆人反而越難用?”
老吳眯起眼,“你這話聽著不像老板說的。”
“我不是老板,就是個乾活的。”他打開筆記本,“昨天老李說,三十層樓是扛命。我想知道,在您這兒,命最懸的那一刻,是什麼時候?”
老吳沉默了幾秒,才開口:“上周在南山那個項目,吊車隻批了半小時窗口。結果第三塊板邊緣有微裂,現場沒法換,我們硬著頭皮裝了。不是不怕,是沒退路。你們出廠檢測沒問題,可運輸顛簸、現場堆放,都會出狀況。沒人告訴我們哪些地方能碰,哪些不能碰。”
“那如果現在給您一塊新玻璃,您希望它在哪方麵不一樣?”
“不是性能更強,是更懂施工。”老吳說得直接,“比如角部能不能加個防磕護套?搬運時總撞架子;再比如,能不能在背麵印個重心標記?高空作業,差十公分就可能歪。”
劉好仃一條條記下,末了問:“這些改動,會影響安全嗎?”
“不會,反而是保命。”老吳冷笑,“我們現在是靠經驗活著,不是靠設計。”
兩場訪談結束,劉好仃帶回十七頁手寫記錄。當晚,他召集王姐、老陳和老周開會。
“老李說,重量已是接單紅線;老吳說,產品和施工節奏脫節。”他把筆記攤開,“不是他們不想乾,是現有的方式越來越撐不住。”
老周立刻反對:“一線有情緒可以理解,但不能因為幾句牢騷就動搖整個工藝體係。輕量化涉及結構安全,實驗室都沒數據支持。”
“我沒說要改工藝。”劉好仃平靜回應,“我隻是確認一個問題:我們的產品,是不是已經脫離實際使用場景?”
“客戶都沒提要求,我們主動折騰?”王姐也有顧慮,“萬一投入資源做了調整,市場卻不買賬呢?”
“可他們已經在用腳投票。”老陳插話,調出一份表格,“過去半年,七個項目明確限重,三個因搬運難度取消合作。這不是個彆現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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辦公室安靜下來。
劉好仃起身走到白板前,寫下三欄標題:“人力負荷”“安裝效率”“安全風險”。然後逐條將訪談內容歸類填入。
“我提議建個‘施工痛點檔案’,把這些聲音係統整理起來。”他說,“下一步也不複雜——請老李和老吳來廠裡看看生產流程,我們也聽聽他們的建議。不承諾改變,隻求互相理解。”
老周皺眉,“讓外人進車間?影響秩序怎麼辦?”
“就一次,非正式交流。”劉好仃看著他,“他們冒著被甲方罵的風險說了真話,我們至少該給個回應的機會。”
王姐思索片刻,“我可以安排接待流程,但得提前跟安保報備。”
“不用搞接待。”劉好仃搖頭,“就帶他們走一遍產線,看到什麼問什麼。讓他們知道,有人在聽。”
會議散後,其他人陸續離開。劉好仃獨自留在辦公室,重新翻看今天的筆記。他在首頁空白處寫下一句話:“當使用變得艱難,再好的產品也會失去意義。”
電腦屏幕亮著,新建的文件夾命名為“施工痛點檔案v1.0”,裡麵已有兩個子目錄:“老李訪談實錄”和“老吳反饋要點”。他點開其中一個文檔,光標停在第一行,遲遲沒有輸入。
窗外,車間的燈光依舊通明。傳送帶上傳來輕微的震動聲,像是某種持續不斷的提醒。
他伸手摸了摸筆記本邊緣,那裡有一道折痕,是從第一次記錄開始就留下的。然後拿起筆,在剛才那句話下麵,又補了一句:
“有時候,最難扛的不是重量,是那些以為隻能自己咽下去的話。”
桌角的日曆顯示明天下午兩點,寫著一行小字:【與老吳電話跟進】。
他正準備關燈,手機突然震動。來電顯示是一個陌生號碼。
劉好仃盯著屏幕看了兩秒,按下接聽鍵,剛開口說“您好”,對麵傳來一聲粗啞的嗓音:
“劉師傅,我是老吳隊裡的小張,上周在福田工地抬板摔了,現在躺醫院裡——你們那塊玻璃,角上要是有個扶手,我今天就不會鬆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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