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房內彌漫著油汙與木屑的氣息。範行無精打采地癱坐在書桌旁,像個泄了氣的皮囊。本該靈巧擺弄機關的手此刻沾滿墨跡與油汙,無力地垂著,散落的零件在他手邊堆積如山。他煩躁地將頭埋進臂彎,聲音悶悶地傳出:“每次……每次跟老爺子關係剛有點起色,姬玄那家夥就陰魂不散地來攪局!老爺子也是,寧可相信那個外人,也不肯信我!啊啊啊啊啊——!”他猛地抬頭,氣急敗壞地抓撓著頭發,“算了!不乾了!什麼都不想乾了!”說完,整個人徹底伏倒在冰冷的桌麵上,仿佛被無形的重擔壓垮。
雕花木門“嘎吱”一聲輕響,打破了沉寂。林婉兒像一陣清風閃身進來。目光觸及範行這副爛泥模樣,她秀眉立刻蹙起,習慣性地歎了口氣:“哎呦!你這塊成天泡在油缸裡的臭豆腐!要是讓墨子師傅撞見你這副德行,怕不得把你拴在飛天木鳶上當風箏放上天去!得了得了,看來又得我這塊鹵水點化你,幫你拾掇拾掇這爛攤子。”
範行勉強抬起半邊臉,聲音蔫得像霜打的茄子:“哎……婉兒,你不懂……頂著‘繼承人’這名頭的壓力有多大,天都快壓塌了……”
林婉兒毫不客氣,屈指在他腦門上賞了一記清脆的“爆栗”:“喂喂喂!少在這兒給我哼哼唧唧!知道本姑娘當初為什麼挑中你這塊臭豆腐嗎?就衝你這股子勁兒——哪怕摔個八百回,也能齜牙咧嘴、鼻青臉腫爬起來的倔驢脾氣!”她說著,眼眶卻不受控製地泛紅,聲音帶著強撐的笑意,“哼,墨子師傅那老家夥,不也是被你這種‘打不死的蟑螂’精神給打動了,才肯把壓箱底的本事都掏出來手把手教你的嘛!”
“哎喲!”範行被敲得一激靈,剛想抱怨,目光卻猛地捕捉到林婉兒眼中閃爍的淚光和強忍的悲傷。他心頭一緊,語氣瞬間從煩躁轉為真切的關切和疑惑:“婉兒?你……你怎麼了?你哭了?”
林婉兒再也無法抑製,淚水如同斷線的珍珠滾落臉頰,聲音哽咽破碎:“師傅……師傅他……走了……”她深吸一口氣,仿佛用儘了全身力氣,顫抖著指向書桌旁一個不起眼的古樸機關匣,“他……他給我們……留了這個……”
在林婉兒顫抖的觸碰下,機關匣發出輕微的嗡鳴。一道柔和而溫暖的光芒投射在空氣中,漸漸凝聚成墨子師傅那熟悉的身影,慈祥卻帶著一絲虛幻的透明感。
墨子師傅影像中溫和開口,聲音帶著撫慰人心的力量):“行兒,婉兒,莫哭。為師這一生,最欣慰之事,便是收了你二人為徒。”
影像微微一頓,語氣轉為鄭重,如同最後的教誨:
“行兒,”影像的目光仿佛穿透時光,落在範行身上,“你心思靈動,念頭如泉湧,源源不絕。遇事之時,那份百折不撓、撞了南牆也不回頭的韌勁,最是為師所重。然則,你這孩子有時又如那離弦之箭,力道十足卻易失準頭,需知‘磨刀不誤砍柴工’,多加磨練方成大器。”
影像轉向林婉兒的方向,充滿慈愛:“婉兒,你心思細密,條理如織,似那精密的羅盤,分毫不差。有你在側,再繁雜的困局也能條分縷析,尋得解法。隻是,丫頭啊,”影像帶著一絲了然的笑意,“你有時又太過拘泥於規矩方圓,少了些隨風轉舵、不拘一格的機變。天地之大,規矩之外亦有大道。”
影像的目光仿佛同時籠罩著兩人,充滿了深沉的期許:“你二人,一個思接千載,天馬行空;一個行有矩尺,步步為營;一個銳意進取,開疆拓土;一個持重守成,穩固根基。恰似那陰陽二氣,相生相濟,缺一不可。為師盼你們謹記‘兼相愛,交相利’之根本,更要時刻不忘我墨門‘天誌’——明辨是非,利濟蒼生!唯有你二人同心同德,攜手並肩,取長補短,方能不負所學,不負這‘天誌’之托。攜手前行吧,莫負為師,更莫負彼此。”
影像的語氣忽然一轉,帶著一絲熟悉的調侃笑意:“對了,你們倆上次炸壞老夫‘千機變’試驗台的那些零件錢,不用還了,為師替你們在賬本上劃掉了。走啊了,勿念。”
話音落下,影像的光芒如同風中殘燭,倏忽消散。房間裡隻剩下兩人粗重壓抑的呼吸聲,以及死一般的寂靜。短暫的沉寂如同繃緊的弦。終於,範行那雙憋得通紅的眼睛再也盛不住洶湧的悲傷,豆大的淚珠滾燙地砸落在地板上,發出沉悶的聲響。
“嗚……這老頭子!”範行猛地抬起頭,聲音帶著濃重得化不開的哭腔,肩膀抑製不住地劇烈聳動,“都……都要走了,才……才這麼大氣一回!”他用力地用袖子胡亂抹著臉,力道大得像是要把整張臉的悲傷都擦掉,“師傅啊!這……這錢您劃掉乾嘛!好歹……好歹讓徒兒留個念想啊!以後……以後想您了,還能翻翻那賬本,罵您一句‘摳門的老鬼’……”後半句幾乎是委屈到極致的嚎啕,充滿了孩子氣的無理與深沉的痛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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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著他涕淚橫流、毫無形象的哭訴,林婉兒心頭剛想湧起的勸慰之詞——“師傅是想讓你輕裝前行”、“念想在心裡就好”——瞬間被更洶湧的酸澀洪流徹底衝垮。那些被師傅舉著賬本吹胡子瞪眼追討零件的畫麵,那些被他們炸得焦黑、需要徹夜修補的試驗台,那些精打細算省下的銅板……所有瑣碎而鮮活的過往,都被那一句輕飄飄的“零件錢劃掉了”抹得乾乾淨淨,留下的,卻是一個深不見底、名為“再也見不到”的巨大空洞,冰冷地吞噬著她。
林婉兒嘴唇顫抖著,試圖抓住一絲慣常的理智:“範行……我們那些零件……明明、明明當時試的時候沒……”她想用“算賬”的邏輯在悲傷的洪流中找到一塊浮木,卻發現自己連一句完整的話都組織不起來,徒勞無功。
“……”壓抑的嗚咽終究衝破了喉嚨的堤壩。她再也支撐不住那份強裝的堅強,淚水如同決堤的洪水,洶湧而出,大顆大顆地無聲墜落,砸在衣襟上,暈開深色的印記。這無聲的哭泣,比任何嘶喊都更撕心裂肺。
“嗚……”連成句的話語都已失去,隻剩下破碎的哽咽。
範行看到她徹底崩塌的淚水,那平日裡總是神采奕奕、追著“敲”他腦門、鮮活又倔強的姑娘,此刻哭得像風雨中破碎的蝶翼,脆弱得令人心碎。他心頭的悲傷和無助瞬間找到了共鳴的出口,也徹底淹沒了他最後那點所謂的“男兒有淚不輕彈”。他幾乎是下意識地張開雙臂——不再是平日嬉鬨的勾肩搭背,而是帶著一種溺水之人尋求浮木的本能,笨拙而急切。
“婉兒……”他哽咽著呼喚。
林婉兒沒有任何猶豫,像迷失的孩子撲向唯一的燈塔,哭著撞進他懷裡:“嗚嗚……你這個……笨蛋!”
這對平日裡吵吵鬨鬨的歡喜冤家,在巨大的悲傷麵前,終於卸下了所有的盔甲與距離。範行哭得像個迷路的孩子,肩膀劇烈地抖動;林婉兒則緊緊揪著他胸前沾滿油汙的衣襟,仿佛那是唯一能抓住的依靠,淚水迅速浸濕了他的前襟。兩顆滾燙的腦袋抵在一起,滾燙的淚水無聲地融進彼此的衣衫,鹹澀的滋味在鼻尖縈繞。他們的嗚咽交織在一起,是哀悼最敬重如父的師傅的溘然長逝,是舔舐麵對未知未來的巨大茫然與沉重壓力,更是分享一種無法言說的、失去了精神支柱與人生引路人的巨大痛楚。房間裡隻剩下那緊貼的擁抱中傳來的、壓抑而深沉的嗚咽,仿佛是兩顆年輕的心在為共同的至親低泣。那份被師傅臨終幽默一筆勾銷的“債務”,此刻卻化作了最沉重也最柔軟的悼念,沉甸甸地壓在了他們的心頭。空氣裡彌漫著濃得化不開的悲傷,卻也在這絕望的相擁中,悄然滋生出一種相互依偎、共同承擔的暖意——或許,這也是師傅在光影散去前,用那份熟悉的調侃,留給他們最後的、最實在的“遺贈”。
然而,悲傷尚未沉澱,危機的陰影已然如跗骨之蛆般蔓延。墨钜逝去的驚痛猶在心口震蕩,機關城這架精密的造物卻驟然異變:維係整座城池如春溫暖的生命脈絡——那座轟鳴運轉的巨大暖爐,毫無征兆地陷入死寂,森冷的寒氣如同潛伏的蛇,無聲無息地沿著機關通道鑽入每一個角落,啃噬著人們的體溫和士氣;天空中那一道道守護軌跡的墨者之眼——巡邏的機關鳥群,仿佛被無形的利箭射中,發出刺耳的悲鳴,如同折翼的天鵝般紛紛從高空栽落,撞擊在冰冷的鋼鐵或岩石地麵上,碎裂成絕望的殘骸,碎片四濺。恐慌尚未成型,技藝精湛的匠師們已在那故障的核心深處,找到了絕非磨損或設計失誤的痕印——那是在燃燒的符紙殘灰中,殘留著的一縷縷散發著不祥氣息的幽暗咒術能量,冰冷、粘稠,如同凝固的夜幕爪痕,帶著明顯的惡意烙印。
與此同時,在城內另一間煙氣繚繞、圖紙堆積如山的工坊深處,範行正經曆著他投身墨家機關術以來最沉痛的技術背叛。他耗儘心力,日夜不休嘗試研發用以抵禦那詭異咒術侵蝕的“磁石屏障”,以期在墨學危機的關頭,凝聚起一點光明的希望。汗水浸透了他的額發,手指因長時間操控精密工具而微微顫抖,眼中卻燃燒著全神貫注的火焰。每一次磁極的穩定共鳴,每一次咒法衝擊模擬下的微弱偏移修正,都讓他心臟劇烈跳動,仿佛看到了抵禦黑暗的可能屏障在眼前構建。就在那磁能交織、將成未成的關鍵臨界點,他滿心虔誠地開啟保存核心材料的玉匣,準備將其嵌入最後的樞紐——刹那間,臉上的喜悅與堅毅凍結了。他手指碰到的不再是預期中那溫潤剔透、能引動周圍鐵屑嗡鳴律動的高階磁玉,而是一塊布滿了令人作嘔的黃褐色鏽斑、沉重而死寂、如同廢礦渣般的頑鐵!巨大的錯愕與冰冷的憤怒瞬間擊穿了他緊繃的神經。“這……這不可能!”範行低吼一聲,手指因用力捏緊廢鐵而指節發白。那冰冷的觸感直刺心底,比任何寒冬都要徹骨。強烈的挫敗感幾乎將他壓垮,父親墨子那偉岸而智慧的身影又一次閃過腦海,更添悲慟。是誰?能在重重守衛的墨家核心工坊動手腳?思緒電轉間,一個名字如同燒紅的烙鐵般燙在意識表層——姬玄!而工匠中經驗最老道者拾起那片鏽鐵,指尖摩挲著那斑駁的紋理,聲音帶著恐懼的顫抖:“少钜子,這手法……這手法分明像是周室秘庫記載中早已失傳的‘毀器咒’路數……旨在損毀器物核心本質,不留修複餘地……”一股寒意瞬間從範行脊背竄上腦髓!這絕非偶然疏忽,這是夜影組織潛伏於黑暗中,揮舞著古老而惡毒的利刃,直刺墨家機關術心臟的致命陰謀!他們不僅要破壞造物,更要摧毀這傳承千年、守護蒼生的道術根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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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裡之外的朝堂戰場,亦是暗流洶湧,無形的交鋒毫不遜色於機關城內的刀光劍影。燈火闌珊的燕國深宮一角,林婉兒如同一隻沉默的影子,正以驚人耐心在堆積如山的來往文牒中梳理著致命線索。她纖細的手指平穩地翻動或華美或素樸的信箋,銳利的目光精準地捕捉著每一個可能泄露信息的符號、語氣變化和墨水色澤的細微差彆。失去師傅的錐心之痛被深深壓抑在平靜的麵容之下,化作更為強大的專注。每當倦意襲來,她便不自覺地握緊父親從前贈予她的那枚刻著墨家“天誌”節符的玉扣,冰涼的觸感讓她憶起師傅的諄諄教誨——洞察人心,便是守護蒼生。這份堅毅支撐著她持續工作,直至在那份看似普通的燕國織錦莊往來契單背麵,在一種唯有她能辨彆的特殊火光顯影下,一行行驚心動魄的密文顯現出來——記載著議和派重臣精心策劃將象征燕國國本的重器“社稷玉”秘密送往趙國以求緩兵的陰險計劃。密信的內容令人不寒而栗:趙國使者的秘密路線圖中,赫然標注了一個意料之外卻又是命中注定般的地點——那地點竟臨近一個驛站,而密報提及,趙國特使到達前一日,有人目睹一個氣度不凡、眼神深邃的男人,化名入住了隔壁……那個身形,竟酷似已然背叛墨門的姬玄!
林婉兒瞳孔猛然收縮,巨大的危機感攫住了她。她立刻調閱所有與該驛站相關的記錄,對比時間節點。心跳如鼓,血液仿佛在瞬間冷卻。不會錯!他一定見過趙國使者!密信後文更揭開了這場見麵的恐怖內情——雙方議談的內容中,提及了一個名為“周室天命碎片”的龐大計劃。趙國當前正勵精圖治推行“胡服騎射”,意圖強軍,而這計劃便如同幽靈般嵌入了這項光明正大的國策之中,表麵上是周室遺脈提供古籍秘藏、器物支持趙國的軍事改革,實則是暗處夜影組織的致命滲透!他們的目標,絕不僅僅是趙國。他們試圖利用強大的邪異咒術改造趙國境內剽悍善戰、數量眾多的樓煩等少數民族的騎兵戰士。一旦成功,一支擁有樓煩人勇悍本能、卻聽命於夜影組織意誌、沒有恐懼不畏傷痛的魔傀大軍便將橫掃北疆!這不再是一國一地的爭奪,而是夜影意圖製造一支絕對服從、足以顛覆整個天下秩序的恐怖利刃!
墨子如山般身影的驟然崩塌,留下的不隻是情感的虛空,更是對墨家未來命運的巨大拷問。他所傳承的機關聖典,那份以科技守護黎民的道術尊嚴,如今已成為多方貪婪或忌憚的焦點,成為一場空前殘酷的巨型棋局的核心賭注。這盤棋局在悲傷與陰謀交織的餘燼中無聲布開,冷冽的殺機籠罩著機關城的核心秘室,也盤桓在列國議和的暗室之內。範行望著手中冰冷的廢鐵,再望向被咒術侵蝕的機關核心圖紙,感到肩上仿佛壓著萬鈞重擔;而遠在朝堂的林婉兒,緊握著那份揭示天下浩劫的密信,掌心中的墨符已被汗水浸透。這對剛從喪親的巨大悲痛中掙脫出來,連喘息都顯得艱難的年輕墨者,幾乎是被無形而冷酷的命運之手,推入了技術與政治、陰謀與權術激烈交錯的黑暗漩渦深處。在這條荊棘遍布的絕境之路,他們能否掙脫悲痛與猜忌的枷鎖,並肩直麵這內外勾結的傾天之禍?他們稚嫩的肩膀,能否抗下守護墨門精神、踐行“兼愛”“天誌”的重任?前方,唯有未知的凶險與染血的荊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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