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是汴京城冰冷的鐵幕,厚重、無情,壓得人喘不過氣。
周邦彥感覺自己就是一隻被鐵幕死死壓住的困獸。每一次喘息,肺腑都像被灌滿了摻著鐵鏽的冰水,從內到外透著一股絕望的寒意。
他背靠著一條散發著百年餿水味的暗巷牆壁,黏膩的濕冷透過單薄的衣衫,不斷侵蝕著他所剩無幾的體溫。左臂的傷口已經徹底麻木,凝固的血液將衣衫和皮肉死死粘連在一起,僵硬得像一塊腐朽的木頭。
這不是一道尋常的傷。
裁決司“血手”李虎的刀鞘,像一把最頂尖外科醫生的手術刀,帶著一種近乎藝術的優雅與殘忍,精準地切斷了他的肌腱。李虎甚至沒有出刀,那份輕蔑與戲謔,比刀鋒本身更傷人。
那句溫和卻陰森的話語——“你父親的刀,太慢了”,如同一根燒紅的毒針,深深烙印在他的靈魂深處,反複灼燒著他瀕臨崩潰的理智。
逃遁途中,為了躲避屋頂上如毒蛇般攢射的弩箭,他失足從高高的瓦簷上跌落。右腿被鋒利的碎瓦劃開一道深可見骨的口子,鮮血瞬間染紅了褲腿。
雙重傷勢,讓他每挪動一步,都像是在刀山火海中行走。劇痛如同跗骨之蛆,瘋狂啃噬著他的神經。
體力,正在隨著血液一點一滴地流失,視野邊緣已經開始出現陣陣黑霧。
他知道,裁決司的“夜不收”是汴京城裡最耐心、最可怕的獵犬。他們暫時被那場小規模的粉塵爆燃驚退,但那不過是拖延了片刻。很快,他們就會像一群聞到血腥味的鯊魚,循著他留下的痕跡重新圍上來。下一次,包圍網將更加致命,再無僥幸。
而高俅的鐵鷹衛,則像一張光明正大的天羅地網,封鎖了所有出城的路口,隻等著收網捕魚。
天羅地網,無路可逃。
他艱難地抬起頭,透過巷道切割出的那一線扭曲的天穹,能看到遠處燈火通明,如同海市蜃樓般璀璨的樊樓。
那裡是全城最矚目的焦點,是銷金窟,是溫柔鄉。
也是此刻,全城防備最森嚴、最華麗的囚籠。
李師師就在那座囚籠裡。
最危險的地方,往往藏著最不可能的生機。這是拱聖營的生存法則,是用無數袍澤的鮮血和生命換來的教訓。
但他現在這副模樣,連樊樓百步之內都無法靠近,就會被街麵上巡邏的衛兵當成一條流竄的野狗,亂棍打死。
周邦彥閉上布滿血絲的雙眼,強迫自己在劇痛和眩暈中保持絕對的冷靜。
他的大腦,如同一台超負荷運轉的精密機器。不良井時期刻在骨子裡的汴京城地下水道圖,與拱聖營繪製的秘密聯絡點圖譜,兩張複雜無比的圖譜在他的腦海中飛速重疊、篩選、排除。
死路,死路,還是死路……裁決司的勢力早已滲透到城市的每一個角落,幾乎所有已知的密道都已暴露或被封鎖。
忽然,一個被拱聖營卷宗標記為【廢棄】、【高危】、【已坍塌】的紅色標記點,在他黑暗的意識中閃電般亮起。
那不是一條密道。
而是一條被汴京城遺忘了整整三十年的……前朝排汙暗渠。
卷宗記載,這條暗渠始建於前朝,曾連接皇宮與汴河,用於排放宮中汙水。本朝建立後,因其結構老化,多次發生坍塌,造成人員傷亡,早已被官府用巨石封死,徹底廢棄。
它的其中一個分支,在複雜的地下網絡中,恰好就經過樊樓的地底。
賭一把。
賭這條被世人遺忘的通道,尚未被泥沙完全淤死。
賭裁決司那群隻習慣在地麵上追獵的鷹犬,想象力還不足以讓他們鑽進城市的“腸道”裡搜尋。
他咬緊牙關,用唯一還能靈活使用的右手,撕下衣袍內襯,死死勒住右腿的傷口,用劇痛換來片刻的清醒。
然後,他像一道即將被黑暗吞噬的影子,最後看了一眼樊樓的方向,便轉身融入了更深的黑暗。他朝著記憶中一個早已被雜草和垃圾覆蓋的古井口,一瘸一拐地潛行而去。
……
與此同時,樊樓三樓,一間最奢華,也最孤寂的廂房內。
李師師端坐在光可鑒人的銅鏡前,鏡中的美人雲鬢微亂,臉色蒼白得像一張上好的宣紙,沒有半分血色。
她回來了。
憑借官家親賜的那枚“蓮華佩”,高俅的人馬終究不敢對她動粗,隻能眼睜睜看著她登上馬車,一路“護送”回了樊樓。
但她比誰都清楚,自己已經從汴京城最自由的女人,變成了一隻被關在黃金囚籠中的金絲雀。
窗外,樓下,甚至隔壁的雅間,都布滿了高俅安插的眼線。他們不敢動她,卻像一群無聲的蒼蠅,用黏膩的視線監視著她的一舉一動,等著那條“漏網之魚”自投羅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