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時。
汴河下遊,枯葦蕩。
這裡是死水的墳場,風中全是腐爛的腥氣,混合著不知從何處飄來的,淡淡的焦糊味。
水麵如一麵破碎的黑鏡,倒映著慘白的月光,被一道人影悍然撞碎。
水花四濺,濺起的每一滴水都帶著徹骨的寒意。
周邦彥破水而出。
身體的沉重感幾乎要將他重新拽回深淵。
他掙紮著,每一寸肌肉都在發出不堪重負的哀鳴。
月光照在他身上。
每一顆水珠都像從屍體上刮下來的寒霜,帶著地府的陰寒,瞬間浸透他殘破的衣衫。
冰冷的河水是他的裹屍布,黏膩而沉重,死死地吸附著他,將他體內僅存的溫度迅速抽離。
左肩的劍創,每一次被水流衝刷,都帶來骨骼深處撕裂般的劇痛。
仿佛有無數細小的冰錐,正沿著傷口深入他的血肉,貪婪地啃噬著他體內最後一絲殘存的暖意。
他幾乎能感覺到,血管中的血液也變得遲滯,即將凝固。
他攀上廢棄的渡口石階,動作遲緩得如同一個已經死去了百年的僵屍。
每向上挪動一步,都耗儘了他全身的力氣。
骨骼在吱嘎作響,仿佛隨時都會散架。
他的呼吸急促而沉重。
每一次喘息都帶著血腥味,胸腔劇烈地起伏,肺部傳來火燒般的灼痛。
唯獨那雙眼睛。
那雙眼睛裡沒有痛苦,沒有迷惘,甚至沒有了憤怒。
隻剩下一種燃儘了所有情感與血肉之後,那種絕對的、死寂的清醒。
瞳孔深處泛著一種極冷的、幽暗的藍光,像是從無儘深淵裡凝結出的冰晶。
葫蘆河那驚天一躍,從來就不是玉石俱焚的終點。
那是獻祭!
以他自己為祭品,以漕幫兄弟的命為祭品,上演的一出金蟬脫殼!
他用一塊裹著鐵皮的巨石,和一場衝天的火光,將蔡京、耶律乙辛、殿前司、皇城司……所有毒蛇的目光,都死死地釘在了那片血腥的舞台上。
他們以為他已落入陷阱,以為他已窮途末路。
他要讓他們相信,他所做的一切,都是被逼無奈的困獸之鬥。
而真正的殺招,此刻,才要在這無人問津的鬼渡,露出它沾滿了血與恨的獠牙。
“頭兒!”
石階之後,七道同樣濕透的身影如真正的鬼魅般閃出。
他們是影子,是幽魂,是拱聖營與不良人最後的骨血。
他們身上散發著濃烈的血腥味,有他們自己的,也有敵人的,幾乎要將這片枯葦蕩的空氣都凝固成血塊。
每個人都帶著傷,衣衫破爛,但眼神卻如淬火的刀鋒,帶著一種與周邦彥同樣的、死寂的清醒。
他們是“七尺棒”,是周邦彥最信任的兄弟,也是他在這亂世中僅存的依靠。
周邦彥緩緩抬起一隻手。
一個代表“噤聲”與“聆聽”的古老手勢。
他的動作僵硬,但手勢的含義卻清晰無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