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個時辰後,艮嶽深處,水榭“聽琴小築”。
夜風穿過水麵,帶著寒意,吹動了簷下懸掛的琉璃宮燈。
燈影搖曳,光華流轉,映得小築內一室通明。
李師師素衣而至,懷中抱著那張跟了她十餘年的焦尾古琴。
她對著龍椅上那位身披玄色大氅的天子,盈盈下拜。
她的身姿,如同一朵在寒風中悄然綻放的白蓮,帶著不染塵埃的清冷與孤傲。
趙佶擺了擺手,示意她不必多禮。
他眼中的煩躁已被夜色衝淡,此刻隻剩下一種略帶疲憊的審視,仿佛在欣賞一件絕世的藝術品。
“師師,今夜汴京不安,朕心亦不安。”
“為朕彈一曲《平沙落雁》吧。”
“是,官家。”
李師師跪坐在織金錦墊之上,將古琴置於膝前,一雙素手輕輕揚起。
流水般的琴音,從她指尖緩緩流淌而出,瞬間充盈了這方小小的天地。
琴聲清越,泠泠作響,仿佛秋日高遠的蒼穹,雁群掠過長空。
其中又帶著一絲揮之不去的蕭索與悲憫。
這琴聲,與今夜汴京城上空盤旋不散的焦糊味,與那兩道血色火光,奇妙地融為了一體。
安撫著聽者的心,也刺痛著聽者的心。
一曲終了,餘音繞梁。
趙佶長長地籲了口氣,緊鎖的眉頭終於舒展開來,心中的煩躁與不安,仿佛真的被這琴聲洗去了幾分。
他竟親自走下龍椅,提起案上的玉壺,為李師師倒了一杯熱茶。
茶湯在白瓷杯中呈現出琥珀般的光澤,熱氣氤氳,模糊了天子俊雅的麵容。
“你的琴,總能解朕心憂。”
趙佶的聲音裡帶著一絲真切的慰藉。
他俯下身,將那杯熱茶遞到李師師麵前。
就在這個瞬間,李師師的目光,無意中掃過他腰間。
那裡佩戴著一枚玉墜。
那是一塊溫潤剔透的羊脂白玉,幾乎毫無瑕疵,在燈火下泛著柔和的光暈。
玉墜雕成祥雲托月的式樣,名喚“通天玉墜”,是官家從不離身的飾物,象征著君權神授,天下安寧。
可此刻。
李師師的呼吸,就在那一瞬間,徹底凝滯了。
她的四肢百骸,仿佛被一道來自九幽地府的寒流瞬間凍結,連血液都停止了流動。
那枚“通天玉墜”的祥雲一角,有一個極其微小,若不細看絕難發現的缺口。
一個不規則的,像是被外力猛然崩裂的缺口。
那個缺口的形狀……
轟!
一道驚雷,在李師師的腦海中轟然炸響,將她的神魂都震得粉碎。
五年前。
同樣是一個寒冷的夜晚,大雨滂沱。
她冒雨回到家中,推開門的刹那,看到的卻是養母李姥姥冰冷的,倒在血泊中的屍體。
她永遠忘不了,姥姥那隻死死攥緊的,早已冰冷僵硬的手。
她哭喊著,發了瘋似的,用儘全身力氣才掰開那僵硬的手指。
姥姥的掌心裡,赫然躺著一塊碎玉。
一塊極小的,邊緣鋒利,還沾染著已經乾涸的,發黑的血絲的,羊脂白玉的殘片。
那塊殘片的形狀。
那崩裂的斷口,那細微的弧度。
與此刻官家玉墜上的缺口。
可以絲毫不差,完美地嵌合在一起!
一個恐怖到讓她渾身劇烈顫栗的念頭,如同一頭掙脫了鎖鏈的凶獸,瘋狂地撞擊著她的神智。
李姥姥曾是宮中樂正,德高望重。
隻因年老體衰,恩旨出宮養老。
李師師一直以為,姥姥是在宮中無意間得罪了某位權貴,才被尋仇報複,暗中滅口。
直到此刻,她才恍然明白。
她的姥姥,不是得罪了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