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同一塊巨大而沉重的幕布,將汴京城死死捂住,不透一絲星光。
城西,廢棄的城隍廟內,塵埃在唯一的燭火中狂舞,像是無數掙紮的亡魂。
周邦彥將氣若遊絲的小葫蘆輕輕放下,自己則背靠著冰冷的、長滿青苔的牆壁,猛地滑坐於地。
左肩的傷口,劇痛已經麻木,取而代之的是一種陰冷的、仿佛有無數細小冰蟲在血管中爬行的感覺。
毒素正瘋狂侵蝕著他的生機,眼前的世界開始扭曲、旋轉,神像斑駁的臉與記憶中父親倒下的麵容重疊,讓他一陣窒息。
他費力地喘息著,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在拉扯一個破舊的風箱,發出嘶啞的聲響。
小葫蘆的身體很輕,但此刻壓在他心頭的重量,卻有千鈞之重。
就在他意識即將沉入黑暗的無底深淵時,一陣極輕的腳步聲,在廟門外響起。
那聲音太輕,不似男人的沉重;又太有章法,不似野獸的逡巡。
“誰!”
周邦彥猛地抬頭,殘存的意誌力讓他瞬間繃緊了全身的肌肉,手中那柄隻剩半截的斷刀,在搖曳的燭火下映出他猩紅如血的眼。
“是我。”
一個清冷如玉石相擊的聲音傳來。
隨著話音,李師師的身影踏入了燭火所能照亮的範圍。
她摘下頭上寬大的風帽,夜風吹動了她鬢邊的幾縷亂發,那張傾國傾城的容顏在昏黃的火光下顯得異常蒼白,卻也異常鎮定。
仿佛這世間任何的血腥與殺戮,都無法在她清澈的眼眸中掀起一絲波瀾。
她快步上前,看也沒看周邦彥的傷勢,便從懷中取出一個小巧的白玉瓷瓶,倒出一枚散發著奇異冷香的藥丸,以一種不容置疑的姿態,精準地塞入周邦彥口中。
“護住心脈,彆讓毒氣攻心。”
清涼的藥力如同山澗的清泉,順喉而下,瞬間壓製住了體內那股橫衝直撞的陰冷之氣。
周邦彥精神稍振,他看著李師師已經蹲下身,正小心翼翼地為小葫蘆處理傷口。
那雙曾撥動世間最美妙音律、引得帝王沉醉的手,此刻處理起血汙和翻開的皮肉,竟是那般熟練、沉穩,沒有一絲一毫的顫抖。
他的目光,無意中落在她的手上。
記憶中,汴河畔那冰冷的河水裡,他將她拉起,她的小手嬌嫩得仿佛一觸即碎,帶著少女的柔軟和驚魂未定的顫抖。
可現在……
這雙手,指腹布著一層因常年撥弄琴弦而生的薄繭,虎口處,甚至有一道尚未完全愈合的、被利器劃過的細長傷痕。
這五年……她究竟經曆了什麼?
是從一個落難的官家小姐,到名滿京華的絕代名妓?
還是從一個幸存者,變成了一個……在刀尖上行走的複仇者?
周邦彥的心,像是被一隻冰冷的手狠狠攥住,一陣窒息的刺痛,遠比身上的毒傷更加難熬。
李師師仿佛背後長了眼睛,沒有回頭,聲音卻輕輕傳來,如同歎息:
“有些路,一旦踏上,就再也回不去了。”
她用隨身的絲帕為小葫蘆簡單包紮好傷口,這才轉過身,將那本用油布緊緊包裹的《妝匣錄》遞了過來。
“景靈宮密室找到的。賢妃娘娘的遺物。”
周邦彥伸手接過,指尖再次觸碰到她的掌心,那細微而堅韌的粗糙感,讓他心中最後一點關於過往的幻想,也如同被風吹散的塵埃,徹底破滅。
他深吸一口氣,將萬千翻湧的思緒強行壓下,翻開了冊子。
冊頁上是娟秀的簪花小楷,記錄著一個深宮貴婦的風雅日常,點茶、插花、製香……字裡行間,皆是歲月靜好,看不出任何破綻。
“看最後一頁。”
李師師的聲音壓得極低,仿佛怕驚擾了廟裡的神明,又或是……怕驚擾了冊頁裡沉睡的秘密。
最後一頁,沒有了那些風花雪月的記載,隻有一行用早已乾涸的血寫下的字,字跡潦草而決絕,仿佛用儘了一個人最後的氣力與勇氣:
“鐲即是鎖,以血為鑰,見山河之殤。”
周邦彥瞳孔驟然收縮,他將冊頁湊近,鼻翼微動。
濃重的血腥味之下,一股極其隱秘的、幾乎被歲月磨滅殆儘的香氣,如同鬼魅般鑽入他的腦海。
他的身軀猛地一震!
這味道……這味道!
父親臨刑前夜,將那半塊象征拱聖營最高統帥的“弓印”烙在他肩胛骨上時,密室中燃燒的,就是這個味道!
是“龍涎香”混合著“艾草”的“平安香”!
是拱聖營用以傳遞最高級彆死訊,或是留下絕筆血諫時,才會使用的秘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