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寂。
一種足以讓活人心臟凍結的死寂。
大殿之內,靡靡的龍涎香、硫磺的刺鼻、河底爛泥的腥臭,三股味道扭曲地糾纏在一起,化作一隻無形的手,扼住了所有人的咽喉。
時間仿佛被拉成了粘稠的琥珀,將滿堂權貴臉上那副交織著驚駭、茫然與不可置信的表情,永遠地封存了起來。
周邦彥就站在那琥珀的中央。
他像一尊從修羅血池中被強行拽出的魔神,渾身濕透,散亂的發絲黏在蒼白的臉頰上。
水珠混著血水,順著他破爛的衣袍滴滴答答地落在光可鑒人的金磚上,暈開一圈圈汙濁的漣漪。
那漣漪,倒映著殿頂懸掛的千百盞琉璃燈,將輝煌與肮臟揉碎在一起,顯得格外詭異。
他肋下那道深可見骨的傷口,在渾濁水流的衝刷下,翻卷出駭人的嫩紅血肉。
每一次沉重的呼吸,都仿佛牽動著地獄的鎖鏈,帶出一蓬細微的血霧。
他沒有看那些瑟瑟發抖的朝臣,也沒有看主位上那個玩弄權柄的男人。
他的眼,如兩團燃燒的、永不熄滅的冥火,穿透了重重人影,穿透了奢華的珠簾,死死地釘在了高台之上,那個身穿遼國錦袍的身影上。
“我來,取你狗命!”
嘶啞的嗓音,像是兩塊生鏽的鐵片在互相摩擦,每一個字都淬滿了能將骨頭都融化的恨意。
這六個字,在死寂的大殿中轟然炸響,震得梁上塵埃簌簌而下。
高台之上,耶律乙辛臉上的驚駭隻持續了一息。
隨即,那驚駭便化作了極度的、病態的興奮。
他非但沒有後退,反而向前一步,猩紅的舌頭舔過乾裂的嘴唇,眼神如同最貪婪的獵人,終於看到了那頭值得他動用所有陷阱的絕世猛獸。
他甚至懶得去看周邦彥,而是饒有興致地將目光轉向了主位上始終氣定神閒的高俅,用一種帶著讚歎的語氣說道:
“高太尉,看來你今夜布下的‘魚餌’,釣上來一條意想不到的‘過江惡龍’啊。”
高俅置若罔聞。
他正用一種近乎於藝術的優雅,緩緩端起麵前那盞建窯兔毫盞。白瓷的盞蓋,輕輕拂過碧綠的茶湯,撇去最上層細密的浮沫。
他的每一個動作,都充滿了禪意與從容,仿佛眼前即將上演的血腥屠殺,不過是他茶道儀式中一個無足輕重的環節。
“龍?”
他終於開口,輕笑了一聲。
那笑聲很輕,卻像鞭子一樣抽在每個人的心上。
他的目光,這才終於落到了殿中央的周邦彥身上,眼神裡帶著一絲對困獸猶鬥的欣賞,但更多的,卻是神隻俯瞰螻蟻的絕對漠然。
“不過是當初拱聖營那潭死水裡,剩下的一點點腥味罷了。”
他將盞蓋輕輕放回茶托,發出清脆一響。
“本相今日,正好借諸位同僚的一腔熱血,為陛下烹一壺‘清君側’的好茶,滌蕩我大宋朝堂的汙濁。”
“高俅!你敢!”
一聲悲憤的雷鳴炸響!須發皆白的老禦史王稟,氣得渾身發抖,他顫抖的手指著高俅,聲嘶力竭地厲聲喝道:
“勾結外敵,謀害同僚,羅織罪名,構陷忠良!你這是謀逆!是叛國!!”
高俅甚至沒有抬眼看他。
他隻是將麵前那盞剛剛撇好浮沫的茶盞,用兩根手指,輕輕地往前一推。
“嗖——!”
一道尖銳的破空聲,快如電光石火!
一支早已在暗處瞄準他多時的神臂弓箭矢,從屏風後精準無誤地射出,帶著死亡的呼嘯,瞬間穿透了王稟禦史的眉心!
老禦史的怒罵聲戛然而止。
那雙圓睜的、充滿血絲的眼睛裡,還凝固著最後的忠誠與憤怒。
他的身體直挺挺地向後倒去,重重砸在身後的酒案上,發出一聲令人牙酸的悶響。
鮮血,汩汩地從他眉心的血洞中流出,緩緩浸染了他身前那份剛剛寫就、還未來得及呈遞的、彈劾高俅與遼使勾結的奏章。
全場,死寂。
這一箭,比任何言語都更具威懾力。它告訴在場的所有人,今夜,道理和律法,在這裡已經沒有了任何意義。
朱勔在此刻,獰笑著,一步步上前,如展示聖物般,捧出了那個雕龍檀木匣子。
當他緩緩打開,將那卷用金絲纏繞、散發著陳腐氣息的帛書展示在眾人麵前時,所有尚存一絲忠義的官員,腦中“轟”的一聲,最後一絲希望,徹底化為冰冷刺骨的絕望。
金匱盟書!
當看到上麵不僅有遼國皇帝的朱批,更有大宋皇帝趙佶那熟悉無比的玉璽朱印時,他們知道,一切都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