染坊之內,死寂如鐵。
那盞在風中搖曳的油燈,光暈微弱,像是黑海中一顆即將溺斃的星辰。
牆壁上,周邦彥與李師師的影子被拉扯、變形,如兩尊沉默的石像。
地上,那方冰冷的墓碑靜靜躺著。底部偽造的遼軍布防圖,字跡工整,線條精準,無聲地嘲笑著一個潛藏在盛世浮華之下的巨大瘡疤。
悲慟的淚水,早已在血海深仇的烈焰中蒸發殆儘。
此刻,他們臉上隻剩下一種被烈火淬煉過的平靜,一種深入骨髓、不達目的誓不罷休的決絕。
“這塊碑,必須送到耶律乙辛的手上。”周邦彥的聲音,像是兩塊生鏽的鐵片在緩緩摩擦,每一個字都帶著刮骨的寒意,“而且,要讓他深信不疑,這是我們拚死守護卻最終失手的至寶。”
“人性本賤,”李師師頷首,她那雙本該盈滿秋水的眼眸,此刻清冷如霜,“越是來之不易,他便越會視若珍寶。”
“欲要取之,必先予之。漕幫的兄弟可以製造混亂,引開高俅安插在城內的眼線,”她的指尖在落滿灰塵的桌案上輕輕叩擊,節奏沉穩,“但關鍵在於,如何將這塊‘餌’,‘不經意’地送到遼人的嘴邊,並且讓他吞得心安理得。”
周邦彥的目光,卻從那張殺機四伏的地圖上緩緩移開。他的視線落向了一件他始終貼身收藏的、從應奉局衝天火光中奪出的父親遺物——那份殘破不堪的《拱聖營密報》。
這份密報,曾是構陷他周家謀逆的所謂“鐵證”。他將它帶在身邊,並非為了留存證據,而是用那血字書寫的“冤”字,時刻提醒自己,勿忘家破人亡之痛,勿忘三百忠魂沉冤未雪。
他盯著那份縑帛,心中湧起一股無力的煩躁。他下意識地端起桌上一杯早已涼透的粗茶,猛灌了一口。茶水苦澀,一如他此刻的心境。
就在他將茶杯重重頓在桌上時,幾滴冰冷的茶水濺出,不偏不倚地落在了那份血跡斑斑的密報上。
詭異的一幕發生了。
茶水與乾涸的血漬接觸之處,那堅韌的縑帛邊緣,竟像是被某種無形的力量腐蝕了一般,發出一陣極其輕微的“滋滋”聲,並緩緩地、不可思議地卷翹起來。
一個幾乎不可能的念頭,如電光石火般劃過他的腦海!
他想起父親曾在他兒時,半是炫耀半是告誡地提過,拱聖營最高等級的密件,都用雙層龍須桑皮紙製成,而兩層之間的粘合劑,乃是用一種秘製茶膠,此膠遇尋常水火堅韌無比,唯獨在同時接觸到人的血漬蛋白質)與冷茶茶多酚)時,才會發生反應而溶解!
這是拱聖營最高級彆的保密手段,亦是血脈傳承的終極驗證!
周邦彥的呼吸,在這一瞬間徹底凝固。
他心中一動,指尖帶著一絲微不可察的顫抖,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挑向那卷翹的邊緣。動作輕柔,仿佛在剝開一處即將愈合的傷口。
一層薄如蟬翼的夾層,竟真的被他緩緩剝離開來。
夾層之內,並非什麼密文地圖,也不是新的罪證。
而是一張被精心保護、泛著淡黃光澤的殘缺紙片。
更讓他心臟驟停的,是那紙上散發出的,一股混合著艾草與陳年普洱的獨特香氣。這股味道,他永生難忘。那是他童年記憶裡,父親周禦書房中獨有的味道。
父親曾說,艾草驅邪避穢,可安神;普洱沉穩厚重,能定心。為將者,心神不定,何以安天下?
周邦彥的血液仿佛都衝向了頭頂,又在刹那間凍結。他猛地從懷中掏出另一件東西——父親周禦留下的那枚,他從不離身的,刻著“禦”字的半塊虎符!
他顫抖著雙手,幾乎是用儘了全身的力氣,才穩住心神,將那半張紙片,與虎符並排放在油燈之下。
昏黃的燈光中,虎符底部那不規則的、犬牙交錯的凹槽,與桑皮紙片的斷裂之處——嚴絲合縫,宛如天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