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
死一般的靜。
樊樓天字號雅間內的空氣,仿佛被窗外席卷而來的暴烈風雪徹底凝固,沉甸甸地壓在每一寸空間,壓得人胸口發悶,幾乎無法呼吸。
最後一豆燭火,在門縫透入的微風中無聲搖曳,它掙紮著,閃爍著,光暈越來越小,最終帶著一絲微弱的不甘,徹底熄滅了。
房間,瞬間陷入了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
唯一的光源,來自窗外。
是厚厚的積雪反射的,那片清冷而慘白的、不帶一絲人間煙火氣的天光。
在這片慘白的光暈裡,風雪的嗚咽聲被無限放大,像厲鬼的哭嚎,像亡魂的低語,像元符年間那三千忠魂在耳邊的泣訴。
它襯得房中兩人的心跳聲,如擂鼓,如喪鐘,一下,又一下,沉重地敲打著離彆的節拍。
李師師緩緩抬起淚眼。
她的視線早已被洶湧的淚水徹底模糊,隻能勉強看到一個輪廓。
是周邦彥的輪廓。
他像一座沉默的、背負著千鈞重擔的雕像,矗立在窗前,背對著那片慘白的光,半邊身子隱在更深的黑暗裡。
他臉上帶著那種赴死般的平靜,一如既往的沉穩內斂,可那雙深邃的眼眸裡,卻清晰地映照著她淚痕未乾、寫滿悲愴的臉龐。
那裡,有他從未輕易表露過的不舍與心疼,此刻卻滿得像即將決堤的江河,幾乎要溢出來。
曲終,人散,終有一彆。
這是他們共同選擇的道路。
是他一個人的刀山火海,也是她一個人的無邊煉獄。
“你若死……”
她的聲音哽咽著,幾乎不成句,每一個字都像是從喉嚨裡用血擠出來一般,帶著錐心刺骨的痛楚。
她卻固執地、用儘全身力氣,要將這句話說完。
仿佛隻有這樣,才能稍稍減輕那份壓在心頭的,名為絕望的萬鈞巨石。
就在這時,周邦彥猛地轉身,大步跨到她麵前。
他伸出手,用他那粗糲的、帶著厚繭的指腹,輕輕按住了她的唇。
他的指尖冰涼如鐵。
上麵帶著常年握弓留下的痕跡,像一塊被歲月磨礪了千百次的頑石,卻帶著一絲不容置疑的力量,和令人心碎的溫柔。
動作,是安撫。
眼神,卻在一瞬間變得銳利如鷹!
他的目光飛快地掃過房間的牆壁,那眼神冰冷、警惕,充滿了審視的意味,仿佛能穿透這厚實的牆壁,看到隔壁的景象。
緊接著,他按在她唇上的食指,用一種外人絕對無法察覺的、極其輕微的力道,極速地、有節奏地輕點了一下。
——一短,一長。
這個動作快到極致,輕到極致,在旁人眼中,仿佛隻是一個因情緒激動而產生的無意識的顫抖。
但李師師的身體卻瞬間一僵!
她那雙淚眼之中,翻湧的悲慟與絕望,在這一刻,非但沒有減少,反而變得更加真實,更加撕心裂肺,仿佛要將她整個人都燃燒殆儘。
因為她懂了。
這,不是一個簡單的安撫。
這是他們之間,獨有的暗號。
源自拱聖營內部最機密的《音律密注》,以音節長短、指法輕重傳遞信息。
“一短,一長”,在密注中的第一層含義,也是最緊急的含義,隻有兩個字:
“有耳。”
而第二層含義,則是行動指令:
“演下去!”
原來如此。
原來,這不是一場二人之間的訣彆。
這是他們蟄伏十年以來,所麵臨的最危險的一場對弈。
而那個他們共同的、最強大的敵人,就在隔壁。
這一刻,李師師心中所有的悲傷都化作了冰冷的、鋼鐵般的意誌。她要演,她要用自己最真實的痛苦,為他搭起這座舞台,演一出足以以假亂真的好戲!
周邦彥緩緩收回手,仿佛什麼都沒有發生。
他從懷中,取出了一束用油紙包得整整齊齊的備用弓弦。
這是他從不離身的那把鐵胎弓的備用弦,用西域進貢的百年牛筋混合金蠶絲,以拱聖營秘法絞製而成,堅韌無比,水火不侵。
他甚至能聞到上麵淡淡的桐油和血腥味,那是他無數次在死人堆裡為弓弦上油保養時留下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