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樓的燈火,像一顆琥珀色的淚珠,被周邦彥決絕地拋在了身後。
那溫熱的光,隔著漫天風雪,似乎還殘留在他冰冷的背脊上。
樓內,有他此生唯一的牽掛與溫暖,有能與他琴瑟和鳴的靈魂。
樓外,是他選擇的,一條通往地獄的修羅道。
“冬至子時,東水門見。”
這個他親口對李師師說出的謊言,此刻正通過耶律乙辛的狼衛,通過不良井的暗樁,通過汴京城中每一個看不見的角落,如漣漪般擴散。
所有獵手的目光,都將被引向那條冰冷的、奔流不息的汴河。
他們會以為,他要逃。
可周邦彥沒有走向任何一處水門。
他像一縷融於風雪的孤魂,逆著擁擠的人流,踏著厚厚的積雪,走向了那座被無數人仰望、也被無數人畏懼的,權力的心臟——
大內禁苑。
風,卷著刀子般的雪沫,狠狠刮在他的臉上。
刺骨的疼。
這疼痛卻讓他感到前所未有的清醒,也讓他清晰地想起了三個月前,那場慘烈到足以摧毀一切天真的失敗。
那時的他,還相信“公道”。
他聯合漕幫的張橫,憑借從朱勔地宮中查獲的、記錄著走私鐵甲的鐵證賬本,夜襲應奉局,想用“證據”這把利劍,撬開黑幕一角。
他天真地以為,隻要有理有據,就能在朝堂之上,換來一次公正的徹查。
結果呢?
他至今還記得,高俅當著滿朝文武的麵,將那本足以讓朱勔死一百次的賬本輕描淡寫地斥為“亂黨偽造”,然後,一把火燒得乾乾淨淨。
火焰升騰,映著那張陰狠的笑臉,也燒儘了他對這個朝廷最後的一絲幻想。
他記得漕幫的兄弟們被禁軍圍剿,屍體浮沉在汴河之上,被定性為“聚眾滋事”的亂匪。
他更記得,德高望重、一生剛正不阿的禦史王稟,隻因在朝堂上幫他說了幾句公道話,隔日便“失足”墜入了自家後院的深井之中,被發現時,屍骨冰涼。
那場失敗,用最殘酷的方式告訴他:在一個從根都已腐爛的朝堂上,證據,是最無力的東西;講道理,是最可笑的行徑。
既然溫和的火點不亮夜空,那便用自己的骨血,去撞出焚天烈焰!
既然講道理沒人聽,那便用命來問!
這一次,他不是來“講理”的。
他是來“叩門”的。
用自己的頭,叩擊那位藝術家天子,緊閉的心門!
禁苑,尋常人眼中固若金湯的龍潭虎穴,對他而言,卻有一條被遺忘的路。
他熟練地避開守備森嚴的宮門,繞到禁苑西北角一處早已荒廢的角樓。
這裡曾是神宗年間專為皇家培育奇珍異草的“芳林苑”,元符兵變後,便徹底衰敗,隻剩下斷壁殘垣,被厚厚的積雪覆蓋,平日裡連巡邏的禁軍都懶得踏足。
他走到一堵被枯黃藤蔓爬滿的宮牆前,冰冷的牆磚凍得他指尖發麻。
他從懷中,取出那枚父親的遺物——用百年海沉木製成的茶引。
茶引入手溫潤,與冰冷的牆磚形成鮮明對比。
這是當年拱聖營統領出入禁苑的秘令。元符兵變後,所有相關的信物都已被銷毀,唯獨這枚,隨著父親的死,被世人遺忘。
他用茶引的邊緣,在牆上三塊看似雜亂的磚石上,以一種特定的順序,輕輕敲擊。
一長,兩短。
沉悶的敲擊聲,在死寂的雪夜裡,顯得格外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