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
是鹹的,帶著鐵鏽的腥氣,還混雜著泥土的苦澀和硝煙的辛辣。
周邦彥的意識,就是被這股複雜而刺鼻的味道,從無邊無際的黑暗深淵裡,硬生生拽回來的。
他嘗到的第一口,是自己的血。
他想動一下,哪怕隻是動一動最不打緊的小指。
可是,那根深深刺入他右肩胛骨的焦黑斷木,像一根被地府業火燒得通紅的烙鐵,在他靈魂深處狠狠地、旋轉著一攪。
“呃啊——!”
一聲壓抑不住的悶哼從他喉嚨裡擠出。
劇痛,如同決堤的九天銀河,瞬間衝垮了他四肢百骸所有的知覺,讓他清晰地感受到每一寸肌肉都在哀嚎,每一根神經都在顫栗。
“少帥!”
“少帥!你醒了!你他娘的終於醒了!”
雷橫的聲音。
嘶啞得像兩塊被血水浸泡了三天三夜的砂紙,在互相摩擦。每一個字,都帶著劫後餘生的狂喜,和一種瀕臨崩潰的、壓抑不住的哭腔。
周邦彥用儘了畢生的意誌力,才勉強撐開一道沉重如山巒的眼縫。
視線,先是模糊,隨即慢慢聚焦。
映入眼簾的,是一片被硝煙和飛雪徹底染成灰白色的修羅地獄。
西水門,那座曾屹立百年、見證了大宋繁華的雄關,塌了。
它不再是一座城門,而是一座兀自冒著黑煙、散發著焦臭的巨大亂石堆。
斷裂的、被熏成炭黑色的巨木,崩碎得不成樣子的城磚,還有那些已經完全分不清是誰的殘肢斷臂,甚至是一些破碎的內臟……所有的一切,都被那場驚天爆炸的巨力與無情酷寒的風雪,殘忍地糅合成一幅慘烈到連神佛都會為之閉眼的畫卷。
他還活著。
爆炸的瞬間,巨大的衝擊波將他像一片落葉般掀飛,狠狠撞在了一段還算完整的牆垛上。劇烈的撞擊讓他瞬間失去了意識,隨即被崩塌的碎石和泥土掩埋。
是雷橫,是幾個幸存的老卒,用一雙雙指甲翻飛、血肉模糊的手,不顧一切地,把他從死亡的邊緣,從冰冷的石塊下,活生生刨了出來。
“其他人呢……”
他的嘴唇乾裂得像是被烈火烤過的陳年樹皮,聲音輕得仿佛隨時會被這北地的寒風吹散。
雷橫跪在他的身邊,這個鐵塔一般的關西漢子,眼圈紅得像是能滴出血來。
他張了張嘴,喉結劇烈地上下滾動,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他隻是用那隻布滿血汙和傷口的手,死死地,死死地攥住了周邦彥唯一還能動彈的左手。
不用問了。
周邦彥都明白了。
他的計劃,從戰術上是成功的。
但從人性上,他輸得一敗塗地。
他腦海裡,不受控製地浮現出一張張鮮活的麵孔。
麵人張,那個總是在街角,用一點點麵團,就能捏出活靈活現的關公和秦瓊,哄得滿街孩子大笑的老人。爆炸前,他把一輩子攢下的幾個銅板塞給雷橫,說:“雷爺,俺沒力氣殺敵,但俺這條老命,能換幾個遼狗,值了!”
還有……小七。
那個隻有十七歲,從開封府最黑暗的不良井裡跟著他出來的少年。箭法精準,平日裡最是沉默寡言,卻總會把他分到的那塊又乾又硬的炊餅,偷偷掰一半塞給年紀更小的同伴。
爆炸前,小七負責的是最危險、也是最核心的那個引火點。
周邦彥清晰地記得,自己曾拍著他那因為緊張而微微顫抖的肩膀,鄭重地承諾:“小七,彆怕,計算好時間,我會讓雷橫在爆炸前一刻,用繩子把你從城牆下拉回來。”
他當時的神情,一定充滿了自信。
可他沒算到,或者說,是他忽略了,遼軍的衝鋒比他預想的,還要快了整整三息。
就這短短的三息,在瞬息萬變的戰場上,是生與死的天塹。
他仿佛還能看到,在那片衝天的火光亮起的前一刻,那孩子在混亂中,隔著數十丈的距離,衝著他的方向,似乎是……笑了一下。
那笑容裡,沒有恐懼,隻有一種少年人獨有的、清澈的信賴。
然後,那抹身影,就被無儘的烈焰和黑暗,徹底吞噬。
值嗎?
用一條條鮮活的、如此信任他的命,去換取一個冰冷的、所謂的“戰損比”?
周邦彥的心,像是被一隻無形的手,狠狠地攥住,然後揉碎,再塞回他那已經殘破不堪的胸膛裡。
他猛地抬起頭,強迫自己不再去想,因為他知道,任何一絲的軟弱,都是對死者最大的背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