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亂。
是耶律乙辛此刻眼中唯一的景象。
他引以為傲的狼騎,他賴以攻堅的鐵滑車,此刻都變成了收割自己人生命的屠刀。
前方的冰麵上,人撞馬,馬撞車,車撞人,徹底亂成了一鍋血肉模糊的粥。
慘叫聲,咒罵聲,骨骼被鐵輪碾碎的“咯嘣”聲,此起彼伏,不絕於耳。
那十支看似毫無殺傷力的響箭,帶來的不是大規模的殺傷,而是比殺傷更可怕的,秩序的徹底崩塌。
周邦彥靜靜地看著這一切。
他蒼白的臉上,沒有一絲一毫的得色,隻有愈發濃重的、幾乎要將他吞噬的疲憊。
他的身體,已經到了油儘燈枯的極限。
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在艱難地拉動一個破舊不堪的風箱,發出“呼哧呼哧”的聲響。右肩胛骨的劇痛,如同跗骨之蛆,讓他視線中的一切都開始出現重影,天與地,仿佛都在緩緩旋轉。
他知道,床子弩威力雖大,但裝填極為緩慢,驚弦箭這種奇招,也隻能用一次。
這一輪奇襲,為他贏得了寶貴的喘息之機,卻不足以決定整場戰爭的勝負。
他必須,在這短暫的混亂中,找到那個能讓這盤棋,徹底終結的“眼”。
一個讓他能夠帶著血淋淋的證據,去敲開那扇最堅固、最威嚴,卻也最懦弱、最麻木的,皇城宮門的“眼”!
他的目光,強行穿透了眼前混亂的人群,如同最冷靜、最饑餓的獵鷹,死死地鎖定在了遼軍的後陣。
他在找一個人。
一個有資格佩戴“生辰綱”寶物的人。
那些由朱勔從江南搜刮而來,獻給徽宗的壽禮,每一件都由內廷造辦處的頂級工匠精心打造,每一件都獨一無二,都有著大宋皇室的獨有標記。
這些本該深藏於大內寶庫的東西,卻通過高俅和蔡京的手,作為不可告人的交易籌碼,源源不斷地流入遼金權貴之手。
這是大宋的國恥,也是他,可以利用的,最鋒利的一把刀。
他的視線,在無數晃動的盔甲和旗幟間,飛速地掠過。
頭很痛,視線很模糊,但他強迫自己集中精神,將所有的感知都凝聚在雙眼之上。
終於,他找到了。
在遼軍中軍左翼,一個被數十名精銳親衛死死護住的將領,正在聲嘶力竭地揮舞著馬鞭,嗬斥著那些潰散的士兵,試圖重整已經徹底崩潰的陣型。
那名將領的頭盔頂端,鑲嵌著一顆鴿子蛋大小的、通體血紅的寶石。
在昏暗的天光和遠處冰河火光的映照下,那顆寶石,正散發著妖異的、令人心悸的血色光芒。
“血菩提”!
周邦彥的心臟,猛地一縮!一股寒意瞬間湧遍全身!
他認得那顆寶石!
因為他曾親眼見過。
三年前,他隨父親入宮奏事,在文德殿外,親眼看到天子趙佶,正興高采烈地向身邊的一眾寵臣炫耀這枚剛從南海番商手中耗費巨資購得的奇珍。
趙佶當時說:“此物采自西域佛國,沐浴佛血而生,佩之可延年益壽,百病不侵。實乃上天賜予朕之祥瑞也!”
而就在他說這話的時候,殿外,一名禦史正跪在雪地裡,聲淚俱下地呈上奏折,稟報河北路大饑,已有易子而食之慘狀。
天子卻充耳不聞,依舊沉浸在得到祥瑞的喜悅之中。
此物,被天子視若珍寶,時常把玩,絕不可能外流!
除非……
除非高俅和蔡京那些人的賣國交易,已經深入到了連天子貼身的、最心愛的玩物,都可以隨意予取予求的地步!
找到了。
就是他!
周邦彥的眼中,瞬間燃起了兩團幽冷的、決絕的、帶著無儘悲憤的火焰。
那火焰,甚至壓倒了他身體上的所有痛苦。
他緩緩地,從身旁的箭囊中,抽出了一支箭。
一支普通的,鐵製箭頭的羽箭。
箭杆之上,用小刀,刻著兩個已經有些模糊的字——“汴河”。
這是他父親教他的,拱聖營的規矩。每一支配發的箭矢,都要刻上自己家鄉的河流之名,寓意著無論身在何方,都要守護故土河山。
他將這支羽箭,搭上了那張陪伴了他父親一生,也沾染了他父親鮮血的,黑色鐵胎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