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佶的眼中,閃過一絲極為複雜的讚許笑意。
他從未想過,一個女人的眼神,可以如此清澈,又如此決絕。
好一個,聰慧通透的女子。
好一個,敢以身為刃,直麵君王的女子。
“你左臂的傷,是耶律乙辛所為?”
他的聲音比剛才溫和了些許,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探究。
“是。”
李師師的回答,簡單而直接,沒有絲毫的委屈。
“疼嗎?”
這個問題,問得有些突兀,仿佛不是君王對臣子,而是一個尋常男子對一個受傷女子的關切。
“不疼。”
李師師輕輕地搖了搖頭,她垂下眼簾,長長的睫毛在燭火下投下淡淡的陰影。
“與那些,用性命為陛下,為大宋,在艮嶽之巔炸出一條生路的姐妹們相比,師師這點皮外傷,當真不值一提。”
她的話,像一根淬了冰的銀針,看似輕柔,卻精準地,狠狠地,紮在了趙佶的心上。
讓他眼前瞬間浮現出,艮嶽之巔,那十二團,在漫天風雪中綻放的,絢爛而慘烈的,血色煙火。
每一團煙火,都是一條鮮活的生命。
是他的子民。
是為他而死的,女人。
他的臉上,那層維持了二十年的、溫文爾雅的帝王麵具,終於,露出了一絲,真正的不忍。
“是朕,虧欠了她們。”
他長長地歎了一口氣,聲音裡帶著前所未有的疲憊與愧疚。
“傳朕旨意,凡艮嶽之戰中,殉國的歌姬,皆追封為‘貞烈夫人’,以一品誥命之禮,厚葬於西山皇家陵園,家人,永享朝廷俸祿,子孫三代,免除賦稅徭役。”
“奴家,代姐妹們,謝陛下隆恩。”
李師師再次,深深一福,額頭觸及冰冷的地磚。
她知道,這是皇帝在收買人心。
用皇恩浩蕩,來撫平那些冤魂的怨氣。
也是在,試探她的,底線。
試探她此行的目的,究竟是為私仇,還是為公義。
“說吧。”
趙佶將手中的那枚白子,輕輕地,放在了棋盤上,發出一聲清脆的響。
“你深夜執意要見朕,冒著欺君之罪,所為何事?”
“你可知道,欺君,是何等大罪?”
他的聲音,重新變得,冰冷而威嚴。
那短暫的溫情與愧疚,被瞬間收斂得乾乾淨淨,取而代之的,是深不可測的帝王心術。
李師師知道,真正的考驗,來了。
皇帝給了恩典,便是在等她的“回報”。
這回報,必須足夠分量。
分量到,足以讓一位帝王,冒著動搖國本的風險,去掀開那張遮蔽了朝堂二十年的黑幕。
她沒有說話,隻是緩緩地,抬起頭。
那雙清澈的眸子,在這一刻,沒有了絲毫的柔弱與嫵媚,隻剩下如寒潭般的冷靜,直視著那雙,深不可測的,帝王之眼。
然後,她從自己那早已被血浸透的,寬大的舞袖中,取出了一樣東西。
那是一卷,同樣沾滿了血汙與泥土的,公文。
血是她的血,泥土是艮嶽的泥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