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風如刀,割裂了黃河兩岸死一般的沉寂。
帥帳之外,冰冷的霜雪在周邦彥的衣袂上凝結成鎧。他單騎歸來,那雙看過金軍營盤後深不見底的眸子裡,再無一絲猶豫,隻剩下被逼到懸崖儘頭的、玉石俱焚的瘋狂。
他親眼看到了。
看到了那遮天蔽日的二十萬大軍,旌旗如林,綿延數十裡,如同一片會移動的鋼鐵森林。
他親眼看到了。
看到了傳說中如山脈般推進的“鐵浮屠”重甲騎兵,人馬俱甲,刀槍不入,每一次衝鋒演練,都讓大地為之顫抖,仿佛能碾碎世間一切。
他甚至能嗅到,金軍營中那股混雜著烤肉、馬糞和濃烈戰意的、令人作嘔的囂張氣息。
在這種絕對的力量麵前,他之前設想的、精巧的“旋渦暗樁”之計,已然成了一個可笑的、天真的夢。
那不是計謀,那是自殺。
要對付狼群,就必須化身為比狼更凶狠的野獸。
要吞噬深淵,就必須……獻祭深淵!
帥帳之內,雷橫與索超看著風雪歸來的周邦彥,他一言不發,走到沙盤前,用指尖沾著冰冷的茶水,在那道他們剛剛用無數血汗與生命築起的“人字堤”上,重重地、決絕地,劃下了一道裂痕。
兩員悍將的呼吸,在同一時刻停滯了。
“少帥,你……這是何意?”雷橫的聲音乾澀沙啞,他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一切。
周邦彥沒有抬頭,他的聲音比帳外的風雪更冷,不帶一絲人氣:“我問你們,那道堤,是為何而築?”
“自然是為護河北百姓,為護我大宋疆土!”索超沉聲應道,拳頭下意識地握緊。
“好。”周邦彥終於抬起頭,那雙熬得血絲密布的眼中,是極致的痛苦與決絕交織成的、令人心悸的神色,“那麼今日,便讓它以另一種方式,來完成它的宿命。”
“傳我將令!”他的聲音斬釘截鐵,不容置疑,每一個字都像是一塊沉重的冰塊砸在地上,“子時一到,決堤放水!”
“什麼?!”
“少帥三思!”
雷橫和索超同時驚呼出聲,臉上滿是駭然。
“那道堤上,還有咱們數百名自願留守的弟兄!他們是築堤的英雄,不是……”雷橫的話沒能說完,因為他看到了周邦彥的眼神。
那是一種神佛皆殺的眼神。
“他們是英雄,所以,他們會明白。”周邦彥一字一頓地說道,“用一道堤,用幾百條命,換二十萬金狗灰飛煙滅,換河北萬家安寧。這筆賬,值!”
他猛地轉身,死死地盯著二人:“這是命令!”
帳內死寂。雷橫和索超的胸膛劇烈起伏,他們能感受到少帥話語中那份毀天滅地的決絕,那不是在商議,而是在宣判。
良久,索超這位鐵血漢子,虎目含淚,單膝跪地,聲若悶雷:“末將……領命!”
雷橫看著沙盤上那道水痕,仿佛看到了血流成河,他閉上眼,再睜開時,也隻剩下服從。
……
堤壩之上,數百名自願留下的死士早已將生死置之度外。
為首的漢子張鐵柱,用粗糙的大手,深情地撫摸著身下堅實的堤壩,如同撫摸著自己孩子的臉頰。他身邊的弟兄,大多是和他一樣,在這次築堤中家園被毀、親人離散的河北災民。
他們對金人,有著最刻骨的仇恨。
“弟兄們!”張鐵柱提起一碗烈酒,聲音在呼嘯的夜風中顯得格外悲壯,“這堤,是咱們親手築起來的!它是個好孩子,護住了咱們南岸的家!”
“如今,少帥說了,要讓這孩子,化作天譴,去淹死北岸那幫狗娘養的畜生!”
他環顧四周,看著一張張被風霜刻滿皺紋的臉,咧開嘴,笑容卻比哭還難看。
“俺舍不得!可俺更恨!乾了這碗酒,是敬咱們的堤,也是敬咱們自己!到了下頭,咱們還是兄弟!”
“敬人字堤!”
“敬大宋!”
“乾!”
數百名漢子齊聲怒吼,聲震四野!他們將碗中烈酒一飲而儘,然後,狠狠地,將瓷碗摔在地上!
“啪!啪!啪!”
清脆的碎裂聲,是為這偉大工程奏響的、最後的悲歌。
張鐵柱扔掉酒碗,一把抄起了身邊那柄巨大的鐵鎬,那鐵鎬在月光下,泛著森然的寒光。
他雙目圓睜,青筋暴起,用一種近乎自毀的姿態,發出了驚天動地的呐喊!
“開——堤——!”
一聲令下,數百柄鐵鎬、巨斧,帶著無儘的悲壯與決絕,狠狠地,鑿向了那道他們曾用血肉親手築起的堤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