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必振不知道自己為何會有這段記憶,按理說,這段記憶屬於那個名叫小謙的調查員,但他確實看到了,就好像自己是一名觀眾。
在那之後,他的視野又回到了戲命司身上。
由於戲命司已經重傷,理智接近崩潰,孫必振看到的記憶都是支離破碎的,缺乏聯係,但他彆無選擇,隻能靜靜看完……
……
無光地獄,鮫人國,鹹水洋。
雨,還有霧,於小勤摟著於小乖,於小乖昏迷不醒。
“如果不用忘卻咒,你一定會瘋的,姐夫!”於小勤挽留道,“你放心好了,你忘記之後,我會負責讓你想起來!”
他不是不想用忘卻咒,劇本上也沒有說不能用這招,諷刺的是,他實在信不過自己這個小姨子。
於是他搖了搖頭,太陽穴兩側的斷手微微蠕動,有血水順著他的麵頰流下,留給他的時間不多了,至多二十四個小時內,他就會變成白月司那樣,隻不過他身上流淌的不是科學,而是斷手。
為了對抗兩名喝了“傑出”的獵人,他不得已窺伺了法門,用噬魂奪魄的能力向無間地獄討了許多的炁,但這都是有代價的:現在的他已經位於瘋狂的邊緣。
“你要是不肯,那就和我一起去見鹽神吧!祂興許能救你!”
“不,不用了,鹽神不是有教神,祂就算願意幫忙,也救不了我。我認識一個……損友,他一定想要我這樣的提線木偶,我去找他幫忙。”
說完,他轉身就走,他一刻也不能多留,否則,萬一於小乖醒了,他會心軟的。
“誰啊!姐夫!你說的是誰!”於小勤急了,趕忙去追,但她摟著姐姐,追不上的姐夫的腳步。
“彆跟過來了,這事情不是你能擺平的……”
話未說完,戲命司就消失在了海岸上,他一走,風雨就停了,天光照在了海麵上。
他走後,於小勤看著懷裡的自己的姐姐,臉上露出一副絕極複雜的表情。
她的至親,她的上司,也是她的情敵,現在奄奄一息,幾乎就要死了。
於小勤沒有過度思考,她無論如何不能害自己的姐姐,就算是為她姐夫也好,為她自己也罷。
望著海麵,良久,她摟著於小乖,走入鹹水洋。
於小乖是鹽神的大祭司,鹽神不會見死不救,果然,進入深水之後,鹽神的聲音傳來。
“將她交與吾。”
於小勤乖乖照做了,但鹽神又吩咐道:
“你需將她化成水生物,否則不等她傷愈,就會死在吾之寓所內。”
於小勤也乖乖照做了。
鹽神的蒼白之手接過了昏迷的於小乖,麵對於小勤,祂許諾道:
“療傷是有代價的,她的神識需在法門內遊弋二百年,下次見到那個戲子時,我會把她交還。”
於小勤茫然地點了點頭。
“二百年,足以忘記許多事,你有什麼話要對她說?吾二百年後代為傳達給她。”
於小勤思索片刻,咬牙切齒般言道:
“你告訴她,我恨不得她汝溺死在鹽水裡,被螃蟹咬死,藤壺爬滿皮膚,飽受折磨!但她是我姐姐,我必須救她。”
這話讓鹽神都沉默了許久,過了一刻鐘,祂才問道:
“都是因為他?”
於小勤點了點頭。
“你這孩子……既然你執意要和她爭,吾就為你指條明路。
吾的祭司位已滿,但喉青麾下仍有空缺,你去罷。”
聽到這句話,於小勤露出難以置信的表情,隨即她抹除了臉上的一切情緒,竊喜也好,惶恐也罷,她都藏在了麵龐之下,朝蒼白的神隻鞠了一躬,一字一頓地說道:
“多謝您。”
“既然你要去喉青那裡,隻怕有死無生,你有什麼話要我帶給他的?”
於小勤想了想,說道:
“你告訴他,‘我也愛你’。”
鹽神沒有再多說什麼,隻是承諾道:
“你的話,吾會帶到的。”
言畢,鹽神帶著於小乖消失在了汪洋之中。
……
在見那名損友之前,他還有一點時間,思來想去,他去見了一個他最信得過的人。
無光地獄,斷臂荒原,武神祠。
羊八把他抬出了誑語之門,水螈和王蘇丹圍了上來。
他嘴唇微動,王蘇丹讀懂了唇語。
“羊八,水螈,你們先出去。”
羊八點點頭,聽話地離開了,水螈卻不肯走。
“蘇丹,他如何了?”水螈捂住自己的眼睛問。
水螈不敢睜眼看他,此時的他,身上身下已經爬滿了手,沒有人形了。
“你出去。”
“他怎樣了?”水螈不依不饒地問。
“他沒死。”
“沒事?”水螈聽岔了,於是轉頭離開了,他確實一刻也不敢多待。
羊八和水螈離開後,王蘇丹麵色嚴峻地看了他一會,從袖子裡抽出一瓶藥。
他卻擺了擺一千多隻手,“不了,你留著。”
“你開什麼玩笑,此時不用此藥,留給誰喝!”
“你留著,我下次會空著手回來,到那時再給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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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蘇丹愣愣地看了他片刻,收起食指靈藥,問他道:
“場記上吊了,道具抑鬱了,特效跑去阿美莉卡,現在編劇也要瘋了!你告訴我,留我們兩個龍套在舞台上,這戲還怎麼演!還怎麼演!”
這話讓他愣了片刻,然後問道:
“李林,原來你在這兒。”
他已經看不見東西了,但他聞到了那股硫磺的氣味。
李林從陰影之中走出,站在了王蘇丹身後。
“他說的對,你沒必要執著於劇本,劇本可以改。”
“劇本可以改,但因果改不得。”
“劇本是劇本,因果是因果。”
“劇本就是因果。”
“那萬一有人演砸了,又該如何!”王蘇丹質問。
“那就不要演砸。”
“意外總是有的,保不齊就有哪個環節會出錯。”
“你們要信我,隻要按劇本來,一切都不會出錯。”
他瞎了,但是他看見了劇本。
他是戲命司,但機緣巧合讓他成了武神祠的司書,他是繼白月司之後的第二名司書大祭司,他看見了法門之中的劇本。
他看見了早已寫好的、顛倒的因果:他自己書寫的劇本。
麵對雙目失明、渾身是手的他,欺詐司王蘇丹和劇毒司李林都無力反駁,畢竟,演員已經粉墨登場,就再沒有臨陣脫逃的選項。
見二人沒有再說什麼,他離開了。
他走後,王蘇丹說,煙。
從不吸煙的王蘇丹會要煙抽,李林感到驚愕,但他很快憑空捏出一支煙遞了出去,畢竟煙也算是一種毒藥,而他是劇毒司。
王蘇丹用炁點著了煙,吸了一口,握煙的手在顫抖,然後,在他就快喪失捏住香煙的意誌力前,他掐滅了煙,掩麵哭了起來。
李林默默地看著,這是他頭一次見到王蘇丹哭,也是最後一次。
他靠了上去,單膝跪在王蘇丹旁邊,眼淚在眼球和眼皮之間反複揮發,終於流了下來,大粒的淚珠在落地前就化作了黑霧。
那一時候,李林才明白,原來那個人在王蘇丹心中的形象,就回王蘇丹在他心中的形象一樣。
當這個威嚴的形象轟然崩塌,那樣海嘯山崩般的無力感傳來時,人們隻能相擁哭泣。恰恰是這種無力,讓人世間絕極強大的兩個生物相擁而泣。恰恰是這種哭泣,將兩個孤獨的怪物的靈魂拉至一處,從此不再分離。
……
最後,他來到了劇本中序幕的舞台。
申國,商京,二零零八。
一家滿是死人,屍臭縈繞不散的咖啡館中,他們坐在桌子的兩側,桌上擺著兩杯98的汽油,這當然是用來喝的,但他沒有嘴,因此無福消受。
麵對這名損友,他儘可能用手堆出一個人形,可惜他身上的手越來越多了,他的身軀也因此越發臃腫,無論如何也湊不出人類的形狀。
坐在茶幾對麵的傀儡司不安分地捏著一根香煙,將煙頭摁滅在了他的手背上。
“你這副樣子,還真是可憐呢。”
他沒有出言不遜,畢竟有求於人,他隻能低聲下氣地請求道:“你是人間乃至無光地獄內最會操縱人心的人,想必有辦法幫我。”
“幫你?你就是這樣求人辦事的嗎?”
傀儡司朝身旁的兩名大祭司翻翻白眼,重新點起一顆煙,朝站在左側的人吐出一個大煙圈。
“你們倆把武器放下吧,沒人能逼他做事。”
“恩公,他要是不照辦,我們就拆了他。”
站在傀儡司左側的男人臉上隻有一張嘴和三百多顆牙齒,麵頰光滑得像蛋清,他胸前的皮膚也很光滑,仿佛燒製成型的陶瓷,其上赫然是一行白色的地獄銘文,銘文曰:
天罡燃儘,沸騰以命之人,沸、騰、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