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風勒住韁繩,胯下的棗紅馬風影隨之停步,噴出一股溫熱的鼻息,在初冬微寒的空氣裡凝成白霧。眼前,石山終於掀開了雲霧的麵紗——它並非想象中的青翠,反而通體是種冷硬的鐵灰色,岩壁陡峭如斧劈刀削,直插雲端。山巔隱沒在鉛灰色的厚厚雲層中,仿佛被天穹吞噬了一截。山腳下,林木倒是恣肆潑灑著濃綠,藤蔓如巨蟒纏繞著虯結的樹身,一些叫不出名字的野花,在凜冽的風裡瑟縮著綻開細小的、奇異豔麗的花瓣。
“風影,就是這兒了。”阿風輕撫馬兒光滑如緞的鬃毛,低聲自語。關於這座石山的傳說,是在衡山東南七十裡外一個彌漫著劣質酒氣與旱煙味的驛站裡聽來的。幾個跑山的漢子圍在爐火旁,言辭閃爍,眼神裡卻藏著壓不住的敬畏與貪婪。他們說此山多金,沙礫裡裹著黃澄澄的碎屑;說山腹蘊藏著上古遺落的青雘神礦,光華流轉;更有人信誓旦旦,言及月圓之夜,能聽到山中傳來飄渺如歎息的歌聲,看見朦朧的、非人間的影子在嶙峋怪石間遊蕩。
風影用溫熱的鼻尖蹭了蹭阿風的手臂,烏黑的大眼睛裡映著主人年輕而躍躍欲試的麵龐。阿風自少年起便負劍遠遊,踏遍無數名山大川,心中所求,不過是天地間一份未經雕琢的奇偉與幽邃。這石山的氣息,冷硬中透出難以言喻的引力,無聲地召喚著他。
他從行囊中取出那把跟隨自己多年的精鋼短劍,劍身古樸,隻在靠近護手處刻著幾道細密的風紋。劍鞘在腰間束緊,冰涼的觸感傳來,使人清醒。他再次拍了拍風影強健的脖頸:“好夥計,就在這林子裡等我,彆亂跑,也彆讓山裡的精怪把你叼了去。”風影像是聽懂了,昂首發出一聲清越的長嘶,前蹄在原地踏了幾下,濺起幾片枯葉,眼神沉靜而篤定。
阿風轉身,踏上了通往未知的山徑。腳下的路,與其說是路,不如說是被雨水和野獸勉強踩踏出來的縫隙。碎石遍布,棱角尖銳,每一步落下都需凝神試探,稍有不慎便會滾落。嶙峋的怪石突兀地從山體刺出,如同沉默而警惕的守衛。空氣裡彌漫著岩石的冷冽氣息、苔蘚的潮濕腥氣,還有某種難以名狀的、深埋地底的金屬礦脈的微腥。
攀登了小半個時辰,汗水已浸透內衫,山勢卻毫無緩和的跡象。就在他扶著一塊冰涼的巨岩喘息時,腳下碎石縫隙裡一點跳動的金光攫住了他的視線。他蹲下身,小心翼翼地撥開幾顆小石子——底下赫然是幾粒黃豆大小的天然金砂,在透過稀疏枝葉灑下的天光裡,閃爍著誘人而矜持的光芒。
“多金之說,果然不虛……”阿風低聲自語,指尖撚起一粒。金子沉甸甸的,帶著大地的體溫。然而,他心中隻掠過一絲淺淡的欣喜,旋即便被更大的好奇取代。金砂散落在此,絕非無因。他將金粒輕輕放回原處,仿佛隻是拂去一粒尋常的塵埃。目光投向更高、更幽深的山林,那裡必有更古老、更沉重的秘密在等待發掘。
越向上,林木愈發濃密。針葉與闊葉奇異地共生著,巨大的樹冠交織成一片幽暗的穹頂,隻漏下些許斑駁破碎的光點。空氣變得異常清冽純淨,每一次呼吸都像飲下甘冽的冰泉,滌蕩肺腑。腳下的泥土也愈發鬆軟濕潤,覆蓋著厚厚的腐葉層,踩上去悄然無聲。一種深沉的、屬於遠古山林的寂靜包裹了他,隻有風掠過樹梢時,發出悠長而神秘的嗚咽。
“沙沙……”
左側濃密的蕨草叢中,猛地竄出一道灰褐色的影子,快如離弦之箭。是一隻肥碩的野兔!它顯然也被阿風驚擾,紅寶石般的眼睛驚恐地瞥了他一眼,瞬間消失在另一片更深的灌木叢後。
阿風啞然失笑,緊繃的神經剛鬆弛半分,一聲低沉、渾厚,飽含原始暴戾的咆哮,毫無征兆地從前方不遠處的山坳裡轟然炸響!
“吼——嗚——”
那聲音如同悶雷貼著地麵滾過,震得人心臟驟然一縮,林間的寂靜瞬間被撕得粉碎!阿風渾身肌肉瞬間繃緊,右手閃電般按在了腰間的劍柄上。冰涼的劍柄觸感傳來,帶來一絲鎮定的力量。他強迫自己放緩呼吸,將腳步放得極輕、極慢,像一隻謹慎的狸貓,朝著那令人心悸的咆哮聲源處潛行過去。濃密的枝葉和嶙峋的怪石是最好的掩護,每一步都踩在厚軟的腐葉上,幾乎不發出任何聲響。
繞過一塊狀如猛獸獠牙的黑色巨岩,眼前的景象讓他瞳孔驟縮!
一片不大的林間空地上,赫然趴伏著一頭巨熊!通體毛發如墨,在微弱的光線下泛著油亮的烏光。肩背高聳,肌肉虯結,龐大的身軀仿佛一座移動的黑色肉山。它正用寬厚的前掌扒拉著地上一堆堆青綠色的石頭,發出沉悶的刮擦聲。那些石頭質地奇特,非金非玉,表麵似乎蒙著一層油脂般的柔和光澤,在昏暗的光線下,兀自幽幽地散發著內斂而深邃的青碧色光暈。
“青雘!”阿風心中猛地一跳。驛站裡那些模糊的傳說碎片瞬間在腦中清晰起來——上古礦藏,光華內蘊,神異非常!這黑熊,竟是這珍稀礦石的守護者?抑或是被這礦石奇異的光澤與氣息所吸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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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他念頭飛轉的刹那,那龐然巨獸的動作猛地停滯了。它那顆碩大猙獰的頭顱,極其緩慢地抬了起來。一對小小的、深褐色的眼睛,像淬了毒的釘子,精準無比地鎖定了阿風藏身的岩石方向!那眼神裡沒有絲毫意外,隻有赤裸裸的、被侵入領地激起的滔天暴怒!
冰冷的殺意如同實質的潮水,瞬間淹沒了阿風。他渾身的汗毛根根倒豎,心臟在胸腔裡狂跳如擂鼓。沒有退路了!
阿風深吸一口氣,那清冽到刺肺的空氣湧入胸腔,仿佛注入了冰冷的勇氣。他雙腿微曲,重心下沉,整個人如同拉滿的硬弓,精鋼短劍無聲出鞘,森寒的刃鋒斜斜指向那團迫近的黑色風暴。劍身上的風紋似乎也感應到主人的戰意,在幽暗中掠過一絲極細微的流光。
黑熊喉嚨裡滾動著沉悶如雷的威脅低吼,龐大的身軀人立而起,竟比阿風高出整整一倍有餘!遮蔽天光的陰影當頭壓下,帶來令人窒息的壓迫感。它前掌上烏黑發亮的巨爪,如同死神的鐮刀,帶著撕裂空氣的尖嘯,朝著阿風渺小的身軀猛力揮下!這一爪蘊含的力量,足以拍碎堅硬的牛頭!
生死一線!阿風瞳孔緊縮,全身的肌肉和神經在千鈞一發之際爆發出極限的潛能。他並未硬抗,足尖猛蹬地麵鬆軟的腐葉,身體如風中柳絮般向右側急旋飄出。動作流暢得近乎詭異,正是他長年遊曆險境磨礪出的保命身法“風絮步”。
“嗤啦!”
腥風擦著耳畔掠過,巨爪撕裂了他左側的粗布衣袖,險之又險!黑熊一擊落空,身體因巨大的慣性向前微傾。就是這電光石火間的破綻!
阿風眼中厲芒一閃,旋身之勢未儘,手中短劍已順勢遞出!劍尖凝聚著全身的力道與速度,精準無比地刺向黑熊肩胛下方那片相對薄弱的皮毛!
“噗!”
劍鋒入肉!但傳來的阻力遠超阿風預料。黑熊的皮毛堅韌異常,底下更是厚實的肌肉與脂肪層。劍尖隻刺入寸許,便被強韌的肌體死死夾住,再難深入!
“吼——!”
劇痛徹底點燃了黑熊的凶性!它發出一聲震耳欲聾的狂怒咆哮,傷口噴濺出滾燙的血液。那巨大的身軀以不可思議的敏捷猛然扭轉,另一隻巨掌帶著排山倒海之勢,橫掃而來!勁風撲麵,刮得臉頰生疼。
阿風心頭一凜,果斷棄劍!鬆手的同時,身體再次施展“風絮步”,如同被狂風吹起的落葉,狼狽卻迅疾地向後翻滾。沉重的熊掌擦著他的脊背掃過,帶起的勁風將他狠狠掀飛出去,後背重重撞在一棵老鬆粗糙的樹乾上,震得他眼前發黑,喉頭一甜,幾乎嘔出血來。
短劍還留在黑熊肩頭,隨著它的狂怒動作微微顫動。此刻的阿風,手無寸鐵,後背劇痛,氣息翻騰。黑熊雙目赤紅,徹底陷入狂暴狀態,帶著肩頭那柄恥辱的短劍,如同失控的戰車,再次隆隆碾壓而來!每一步踏下,地麵都在震顫!
退無可退!阿風背靠冷硬的老鬆樹乾,目光如電,急速掃視著四周,尋找任何一絲生機。汗水混著血水從額角流下,模糊了視線。突然,他眼角的餘光被一道強烈的反光刺痛!
是那些散落在地的青雘礦石!
正午的陽光恰好艱難地穿透了林間濃密的枝葉,形成一道傾斜的光柱,不偏不倚地投射在幾塊堆疊的青雘礦石上。那礦石內部的某種奇妙晶體結構,瞬間將這束天光凝聚、折射,迸射出一道極其刺眼、幾乎凝成實質的碧綠光束!
光束掃過之處,空氣似乎都微微扭曲,其中一道,正巧掠過黑熊那張布滿怒火的猙獰麵孔!
“嗷嗚——!”
一聲淒厲痛苦的慘嚎驟然爆發!遠比之前受傷的吼叫更加尖銳刺耳!那束凝聚的青雘強光,如同燒紅的鋼針,狠狠刺入了黑熊的右眼!它龐大的身軀猛地僵住,隨即瘋狂地甩動頭顱,僅剩的左眼緊緊閉起,巨大的前掌本能地捂住劇痛流血的右眼,發出痛苦不堪的哀鳴。
天賜良機!
阿風眼中爆發出絕境求生的光芒!所有的疲憊和疼痛在這一刻都被強大的意誌力壓了下去。他如同離弦之箭,從倚靠的樹乾上猛撲而出!目標並非黑熊的要害,而是它肩頭那柄屬於自己的短劍!
他的動作快到了極致,仿佛融入了林間疾掠的風。在黑熊因劇痛而短暫失神、門戶大開的瞬間,阿風已撲至近前,右手死死攥住了那冰涼熟悉的劍柄!
“喝——!”
一聲暴喝從胸腔炸出,阿風全身的力量,連同身體前衝的慣性,毫無保留地灌注於雙臂!他緊握劍柄,雙腳死死蹬住地麵濕滑的苔蘚,用儘全身力氣向下、向前,狠狠一拖!
“嗤——啦——!”
利刃切割皮肉與堅韌筋膜的聲音令人牙酸!一道深可見骨、觸目驚心的巨大創口,從黑熊肩胛下方一直撕裂到它相對柔軟的側肋!滾燙的、帶著濃烈腥氣的鮮血如同決堤的洪水,瞬間噴湧而出,濺了阿風滿頭滿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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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熊發出驚天動地的最後一聲悲鳴,那聲音裡充滿了難以置信的痛苦和生命急速流逝的虛弱。它龐大的身軀如同被抽掉了所有筋骨,轟然倒塌在地,激起一片枯枝敗葉和飛揚的塵土。四肢劇烈地抽搐了幾下,便再也不動了。粘稠溫熱的血液迅速在它身下洇開,染紅了青綠的苔蘚和那些幽光流轉的青雘礦石。
阿風拄著劍,劇烈地喘息著,胸膛如同破舊的風箱般起伏。濃重的血腥味和黑熊身上原始的膻味混合在一起,直衝鼻腔。汗水和血水順著他的臉頰、脖頸不斷滑落,滴在腳下的腐葉上。他低頭看著劍刃上淋漓的鮮血,又看向那具迅速失去溫度的龐大獸軀,一股劫後餘生的虛脫感混雜著難以言喻的沉重,沉甸甸地壓在心頭。這並非他第一次殺生,但這等凶暴山林的巨獸,帶來的衝擊遠非尋常獵物可比。
喘息稍定,他緩緩蹲下身,拾起一塊沾著黑熊熱血的青雘礦石。入手溫潤沉實,那青碧色的光澤在血汙下依然執著地流轉著,仿佛蘊含著大地深處生生不息的力量。他仔細抹去礦石上的血漬,小心地將其收入行囊。這奇異的石頭,幾乎是用命換來的見證。
他拔出短劍,在旁邊的苔蘚和溪水裡仔細洗淨血跡,重新歸鞘。不敢再過多停留,他辨認了一下方向,拖著疲憊不堪、後背依舊隱隱作痛的身體,繼續向更高、更幽深的山林進發。陽光艱難地穿過層層疊疊的樹冠,在彌漫著血腥氣的林間投下斑駁陸離、搖曳不定的光斑,如同無數隻窺探的眼睛。
越過一片陡峭的岩坡,眼前的景象豁然一變,仿佛踏入了另一個被時光遺忘的國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