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每山橫亙於天地之間,如同一塊神靈遺落人間的巨大界碑,沉默地切割著蒼茫四野。阿風勒緊韁繩,棗紅馬風影便在山脊高處穩穩立住,滾燙的鼻息噴薄成兩股白霧,瞬間被山風撕碎、卷走。身後是連綿起伏、已踏遍足跡的丘陵,前方,則是嶙峋冷硬的師每山主峰。東行五十裡,人困馬乏,終於抵達此山腳下。山勢雄渾奇崛,仿佛曾被開天巨斧反複斫削,岩石棱角分明,帶著一種天然的暴戾,凜然刺向鉛灰色的蒼穹。
山的陽麵,如同被歲月無情的刀鋒億萬次刮削過,裸露著大片大片灰白與深褐交織的筋骨。那是砥石與礪石的故鄉,粗糲、堅硬、寸草不生。正午的日光如同燒紅的烙鐵,狠狠砸落在這片毫無遮攔的礦脈上,又被岩石冰冷地、毫不留情地反彈開去,碎裂成億萬顆灼目刺眼的星點,在嶙峋陡峭的坡地上瘋狂地跳躍、滾動。整麵山坡,像一柄被遺忘在此、斜倚大地、正待痛飲鮮血的曠世巨刃,寒光凜冽,殺氣森森。
風影似乎被這撲麵而來的肅殺之氣所懾,碩大的頭顱不安地左右擺動,強健的前蹄焦躁地刨動著腳下同樣堅硬的岩石,碗口大的鐵蹄撞擊石麵,發出沉悶而令人心悸的“咚、咚”聲,每一次撞擊都濺起幾星微小卻異常刺眼的橘紅色火花。阿風俯身,用力拍了拍它汗津津、緞子般光滑火熱的脖頸,低沉的聲音帶著撫慰:“莫慌,老夥計。”他牽引韁繩,棗紅馬順從地轉過方向,巨大的身軀靈巧地避開嶙峋怪石,馱著他,向山的另一麵——那截然不同的陰翳之地行去。
僅僅轉過一道陡峭如刀劈斧鑿的山梁,仿佛跨越了一道無形的結界。方才陽麵那種乾硬銳利、幾乎要灼傷皮膚的日光,瞬間被無形的高牆隔絕吞噬。一股沉滯、濕潤、帶著濃厚泥土與腐朽枝葉氣息的涼意,如同深潭之水,無聲無息地包裹上來,沁入骨髓。空氣重得仿佛能擰出水滴。墨綠色的苔蘚厚如絨毯,如同有生命的活物,貪婪地覆蓋著每一塊巨岩的背陰處,吸吮著岩石深處不斷滲出的冰冷水汽。濃得化不開的綠蔭深處,一種奇異幽藍的礦石,在嶙峋石縫和濕滑的苔蘚間若隱若現,幽光流轉——那便是傳說中能奪人心魄的青雘了。它不似陽麵礪石那般粗糲地、直白地反射天光,而是自身便幽幽地、仿佛從地心最深的夢境裡滲出微芒,帶著一種沉睡於千年寒潭之底的、秘而不宣的冷豔與誘惑。風影忍不住打了個響鼻,噴出的白霧在這片幽藍微光裡氤氳散開,更添幾分令人心悸的神秘。阿風的目光投向山陰穀地更深處。那裡,依附著幾乎垂直的潮濕岩壁,一片茂密的竹林在幽暗的穀底拔地而起。竹竿並非尋常翠綠,竟也隱隱透出一種被青雘浸染過的、病態而妖異的幽藍光澤,在昏暗中無聲搖曳。
正當阿風凝神觀察那詭異的竹林時,一陣細微卻充滿戾氣的金鐵交鳴聲,夾雜著模糊的怒罵,順著陰冷潮濕的山風,斷斷續續地飄了上來。風影的耳朵瞬間警覺地豎起,轉向聲音來處。阿風輕夾馬腹,風影會意,邁開穩健的步伐,沿著一條被厚厚苔蘚覆蓋、濕滑難行的狹窄小徑,向穀地下方潛行。
穿過一片枝葉虯結、散發著淡淡苦香的古老柏樹林,眼前豁然出現一小片相對平坦的穀地。景象卻令人心頭一緊。十來個穿著粗陋、體格卻異常彪悍的漢子,正分成涇渭分明的兩撥,隔著一條渾濁不堪、泛著詭異鐵鏽色和幽藍光澤的小溪,劍拔弩張地對峙著。
溪水東岸的一撥人,個個皮膚黝黑粗糙如同腳下的礪石,衣物上沾滿灰白色的石粉。他們手中緊握著打磨得寒光閃閃的短斧、鐵釺,甚至有人腰間彆著幾塊邊緣鋒利如刀的礪石片,眼神凶狠如鷹隼,死死盯著對岸,仿佛隨時準備撲上去將對方撕碎。為首的是個獨眼大漢,臉上斜貫一道猙獰刀疤,僅剩的那隻獨眼裡燃燒著毫不掩飾的暴戾與貪婪,他手中一柄沉重的開山斧,斧刃在幽暗光線下閃著瘮人的白芒。
“陰溝裡的老鼠!”獨眼大漢聲如破鑼,對著溪對岸狠狠啐了一口,“再敢越界偷挖青雘,老子把你們的手腳都剁下來喂山魈!”
溪水西岸的人,衣著相對整潔些,但麵色普遍帶著一種不見天日的蒼白,甚至隱隱透出青氣。他們手中武器多是削尖的硬木長矛和簡陋的弓弩,腰間鼓鼓囊囊的皮袋裡,隱約滲出那種熟悉的幽藍粉末。為首的是個身形瘦削、麵容陰鷙的中年人,眼神銳利如毒蛇,冷冷回敬:“呸!陽坡的瘋狗!這青雘礦脈深入山腹,本就無主!你們霸著陽坡礪石,連陰麵的邊角也不放過?再敢汙我們的水,放火燒了你們那狗窩一樣的石棚!”
隨著他的話音,阿風注意到溪水那渾濁的鐵鏽色和詭異的幽藍,源頭似乎正是從陽坡方向流下。想必是礪石派開礦的汙濁廢水,混合了某些物質,汙染了流經陰麵的溪流。而青雘派這邊,則不時有人警惕地瞥向溪水,顯然這汙染的水源對他們的生活乃至提煉青雘都造成了嚴重困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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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氣中彌漫著濃得化不開的仇恨,如同這山陰濕冷的霧氣,沉甸甸地壓在每個人心頭。兩派人馬的叫罵聲越來越高亢激烈,汙言穢語在狹窄的山穀裡回蕩碰撞,緊繃的弦眼看就要斷裂。
“住手!”一個清越卻異常沉穩的女聲陡然響起,試圖穿透這沸騰的戾氣。隻見青雘派人群後,一個穿著洗得發白粗布衣裙的少女排眾而出。她約莫十六七歲年紀,麵容清秀,眉宇間卻有著超越年齡的堅韌和憂慮,正是青雘派首領陰鷙中年人的女兒,名叫青黛。她手中並無武器,隻有一個小小的石臼和搗杵。“爹!石大叔!彆再打了!這仇怨還要延續到何時?看看這水!看看這山!還不夠嗎?”
“青黛!回去!”陰鷙首領厲聲喝道,語氣雖凶,眼中卻閃過一絲無奈。
“丫頭片子懂什麼!”獨眼大漢石猛不屑地嗤笑,獨眼貪婪地掃過青黛和她手中的石臼,“滾開!否則連你一起……”
話音未落,青黛身後一個早已按捺不住怒火的青雘派青年,猛地將手中長矛往地上一頓,矛尖上沾著的一點幽藍青雘粉末隨之震落。他另一隻手迅速從腰間皮袋抓出一把粉末,怒吼著:“欺人太甚!”手臂奮力一揮,那捧青雘粉末如一片幽藍的薄霧,猛地朝對岸的礪石派眾人撒去!
詭異的事情發生了!
那片幽藍粉末仿佛擁有生命,並未隨風飄散,反而在空中驟然凝聚、拉伸、扭曲!粉末觸及空氣的刹那,竟發出細微的“嗤嗤”聲,瞬間化作數十道扭曲閃爍、模糊不清的幽藍鬼影!這些鬼影沒有清晰麵目,隻有扭曲的肢體輪廓,發出無聲卻令人頭皮發麻的尖嘯幻音,張牙舞爪地撲向礪石派眾人!它們在空中拖曳出長長的、不穩定的幽藍光尾,如同來自九幽地獄的索命幽魂。
礪石派眾人何曾見過如此詭異景象?頓時魂飛魄散,驚呼慘叫響成一片。有人嚇得丟下武器抱頭鼠竄,有人胡亂揮舞著斧釺試圖劈砍那些虛幻卻無比駭人的鬼影,場麵瞬間大亂。
“妖術!是青雘妖術!”石猛驚駭欲絕,他強作鎮定,掄起沉重的開山斧,用儘全力朝一個撲到眼前的幽藍鬼影劈去!然而斧刃毫無阻礙地穿透了那扭曲的光影,如同劈中了空氣。鬼影被“劈散”的瞬間又在他身後詭異地重新凝聚,冰冷的幽藍光芒幾乎貼上了他的後頸!一股源自靈魂深處的恐懼攫住了他,勇猛如他,此刻也臉色煞白,握著斧柄的手不受控製地劇烈顫抖起來。
混亂中,青黛焦急的呼喊完全被淹沒。陰鷙首領眼中閃過一絲複雜的快意,但隨即又被更深的憂慮覆蓋。他知道,這青雘幻影雖然駭人,卻並無實質殺傷力,但如此挑釁,必將招致礪石派血腥殘酷的報複!仇恨的深淵,眼看就要徹底吞噬所有人。
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一道赤紅的閃電撕裂了幽暗混亂的穀地!
是風影!
這匹神駿的棗紅馬,在那些幽藍鬼影出現的刹那,非但沒有像尋常馬匹那樣受驚失控,反而猛地昂首長嘶!那嘶鳴聲穿雲裂石,帶著一種奇異的穿透力,如同投入幻影湖泊的石子,瞬間在那些扭曲波動的幽藍光影上激蕩起劇烈的漣漪!
緊接著,風影巨大的頭顱猛地一甩,碗口大的鐵蹄帶著千鈞之力,狠狠踏向地麵一塊凸起的堅硬礪石!轟!
一聲沉悶如雷的巨響在山穀中炸開!腳下的土地都為之震顫!一股無形的、沛然莫禦的震蕩波,以馬蹄落點為中心,如同水紋般急速擴散開去!
不可思議的一幕出現了!
那些猙獰撲咬、令人心膽俱裂的幽藍鬼影,被這震蕩波掃中的瞬間,如同被投入沸水的冰雪,劇烈地扭曲、變形、潰散!它們發出無聲的“哀鳴”,構成身體的幽藍光芒急速黯淡、分解,最終化作無數細碎的、毫無生氣的藍色光點,如同被戳破的肥皂泡,簌簌飄落,還未觸及地麵,便徹底消散在陰冷的空氣中,仿佛從未出現過。
穀地陷入一片死寂。
礪石派眾人驚魂未定,喘著粗氣,茫然地看著空蕩蕩的前方,又難以置信地望向那匹昂然矗立、神駿非凡的棗紅馬。石猛手中的開山斧“哐當”一聲掉在地上,他獨眼圓睜,死死盯著風影,仿佛第一次認識這匹駿馬。青雘派那邊也是一片愕然,那撒出青雘粉末的青年更是目瞪口呆,仿佛信仰瞬間崩塌。
阿風端坐馬背,輕輕撫摸著風影因方才發力而微微起伏、緞子般光滑火熱的脖頸,聲音沉穩地打破了寂靜:“諸位,都看見了?此乃青雘粉末遇氣激蕩所生的幻象,光影迷心,虛妄不實,傷不得人分毫。恐懼,源於未知;而仇恨,往往滋生於恐懼的沃土。”
他目光掃過兩邊依舊充滿戒備和猜疑的人群,最後落在驚魂甫定的石猛和麵色陰晴不定的青雘首領臉上:“這山分陰陽,物產各異。礪石可磨礪鋒芒,青雘能暈染丹青,本無高下,更非仇讎。陽坡礪石,其礦渣汙水若不治理,則陰麵溪流儘毀,青雘難取;陰麵青雘,若隻用於製造幻影仇殺,則戾氣橫生,永無寧日。兩派相爭,如同水火相煎,最終隻會毀了這師每山的根基,斷了所有人的生路!看看這被染汙的溪流,看看這被戾氣浸透的山林!同山而居,何苦自戕至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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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風的話語如同重錘,敲打在每個人心上。石猛看著腳下渾濁發藍、散發異味的溪水,又想起自己手下礦工因水質惡化而不斷出現的怪病,那僅剩的獨眼中,暴戾之氣稍退,第一次浮現出深沉的憂慮。青雘首領陰鷙的麵容也微微動容,他下意識地看向女兒青黛,青黛眼中噙著淚水,用力地朝他點頭。
短暫的沉默後,青黛深吸一口氣,排開身前依舊緊張的人群,走到溪邊那片相對平坦的空地上。她放下手中的石臼和搗杵,又從懷中取出一個用油紙仔細包裹的小包。她小心翼翼地打開,裡麵是研磨得極其細膩、顏色更為純淨深邃的青雘粉末,閃爍著寶石般的幽藍光澤。
她沒有看任何人,隻是跪坐在濕冷的泥地上,神情專注而肅穆。她伸出纖細的手指,蘸取那珍貴的、純淨的青雘粉末,開始在身下平整的地麵上細細描繪。
穀地中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她吸引。礪石派的人帶著劫後餘生的茫然和殘餘的戒備,青雘派的人則屏住了呼吸。阿風端坐風影背上,靜靜地看著。風影似乎也感受到氣氛的變化,不再焦躁,隻是偶爾甩動一下火紅的鬃毛。
青黛的手指靈動如飛。幽藍的粉末在她指尖流瀉,起初是淩亂的線條,漸漸勾勒出清晰的輪廓——那是師每山!雄渾的陽坡,用粗獷有力的線條表現礪石的堅硬嶙峋;深邃的陰麵,則以細膩流暢的筆觸描繪青雘礦脈的幽深與竹林的搖曳。她在陽坡畫上揮汗如雨、開采礪石的健碩身影,在陰麵畫上小心翼翼、研磨青雘的專注側影。一條清澈的溪流,蜿蜒流淌過整幅畫麵,連接著陽坡與陰麵。
最後一筆落下,青黛咬破了自己的指尖。一滴鮮紅的血珠滲出,她將這滴飽含生命與祈願的鮮血,輕輕點染在畫麵中那條象征清澈的溪流源頭。
刹那間,奇跡發生了!
那幅由青雘粉末繪就的地麵壁畫,在融入少女鮮血的瞬間,仿佛被賦予了真正的生命!整幅畫麵驟然亮起,不再是之前那種扭曲猙獰的幽藍鬼影,而是散發出一種溫潤、平和、充滿生機的瑩瑩輝光!畫麵上的師每山仿佛活了過來,陽坡的礪石礦工、陰麵的青雘研磨者,他們的身影在柔和的光芒中栩栩如生,甚至能“看”到他們臉上專注而滿足的神情。那條象征清澈的溪流,更是光華流轉,仿佛有真正的水汽氤氳升騰,帶著一種滌蕩汙濁、滋潤萬物的清新氣息,無聲地彌漫在整個山穀之中。
這不再是惑人心智的幻影,而是一幅飽含真摯祈願、對和平共生未來無限憧憬的“神啟”之畫!它所散發出的寧靜、和諧、生機勃勃的光芒,如同無聲的清泉,汩汩流淌過每一個目睹者的心田,瞬間衝垮了那由恐懼和仇恨築起的高牆。
石猛呆呆地看著那光芒流轉的畫麵,看著畫中陽坡上那個健碩的礦工身影,那身影竟有幾分像他自己年輕時的模樣。一種久違的、被遺忘的感覺——對平靜生活的渴望,悄然從心底最深處複蘇。他下意識地彎腰,撿起掉在地上的開山斧,粗糙的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冰涼的斧柄,那上麵曾沾染過多少因仇恨而流的鮮血?他感到一陣從未有過的疲憊和茫然。他緩緩抬起頭,目光第一次越過那條渾濁的、象征著仇恨的溪水,看向對岸那個瘦削陰鷙的青雘首領。對方也正看著他,那常年浸染在青雘陰冷氣息中的陰鷙眼神裡,此刻竟也流露出一種相似的、複雜的震動和茫然。
長久以來,他們隻看到對方手中的武器,隻聽到對方口中的咒罵,卻從未真正“看見”過彼此。這一刻,在青黛用青雘和鮮血繪就的、充滿神性與溫情的畫卷光芒映照下,他們仿佛第一次穿透了仇恨的迷霧,看到了對方同樣被生存壓彎的脊梁,看到了對方眼中同樣深藏的、對安寧的渴望。那無聲的光芒,如同一隻看不見的手,輕輕撥動了他們心中鏽蝕已久的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