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和他們隊伍的合作,讓我認識到我的狹隘會令我錯失與這些真性情之人結交的機會。於是我開始嘗試改變我自己,儘管這個過程漫長又痛苦,我克製著我的生理厭惡去與他們結識,我很佩服他們身上我所沒有的特質。我在慢慢接受我自己。現在已經好轉很多,否則現在我是不會來找你的。”
一切都對得上了。
難怪一開始,楊天宇與傅爾哈隊伍進行任務合作時總是讓二十四幫他陳述,直到後來漸漸變成她這個隊長與他們進行交談。
還有之前那個嚇人的麵具,這幾天才漸漸過渡不戴,今天更是一天都沒戴過。
這都是在努力改變的現狀。
“你已經很棒了,孩子。”樂伊思歌德鼓勵她,“你因為他人對你產生的正麵影響而對自身產生改變。這才是你這個年齡的孩子該做的事情。”
楊天宇沉默。
樂伊思歌德實在不知道,楊天宇現在能對著自己說出這些話,到底需要多大的勇氣和理智。
楊天宇像是下了很大的決心,閉眼點了點頭。
她說:“我十二歲時,來了初潮。我的親生父親為了鞏固他在朝堂之上的地位,馬不停蹄的就將我嫁給了他同盟的兒子。之後,我就懷孕了。”
她說這件事時,語氣平淡的就像在陳述一個與自己不相乾的人的故事。
十二歲?!
樂伊思歌德扶著額頭,默默咬牙。
“原本我應該就像普通女子一樣,在後宅裡守著自己夫君過完這一輩子。相夫教子,榮辱與共。但當時那個男的從外麵帶回來一個女子,速速將她納為妾室,那個女子隻比我年長三歲,當時我想著與她和諧共處,畢竟男人都這樣。可是那位女子卻仗著寵愛處處迫害我,所有人對此不聞不問,在那裡,女人的生死權和決定權都不在自己手上,他們任由她欺負我,我是死是活都無所謂。我當時想的是,如果有個人能給我依靠該多好。”
“後來,我的孩子,他是在一個大寒天裡降生的。沒人給我接生,沒人給我炭火,我一個人,很努力地將他生出來了,流了很多血,我認為我終於可以在這裡得到一個與我血脈相連的親人了。可是等我從疼痛中醒來,才發現他太小了,沒有足夠的營養,臉青紫一片,我不知道他是因為凍的、還是窒息,那畢竟是我的孩子,我想救他,但我不知道怎麼救,我隻能將我所有的衣物都給了他。可他還是在出生當晚就夭折了。”
楊天宇陳述這件事沒有任何語調婉轉。
樂伊思歌德知道,她在此後歲月中一直沉浸在這件事中。
太過痛苦,已經麻木。
可你自己也隻是一個孩子。
楊天宇將她肚子上的衣服毫不避諱地掀開,樂伊思歌德順著她的動作看過去。
雷劈般縱橫的疤痕。
同為母親,樂伊思歌德當然能認出來:是殘留的妊娠紋。
是大地的裂痕。
是乾涸的河床。
楊天宇在用這種方式向自己證明,她說的那些離奇故事絕非偽造的謊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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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那個孩子留給我唯一的東西,是他曾來過這個世界的證明,除此之外,他就什麼都沒有留下。連墓塚都沒有,他被人丟了,我不知道被丟到哪兒去了。”
楊天宇將衣服蓋下去。
“我時常在想,那孩子一定恨透了我。我擅自將他帶到這個任何人都不期待他降生的世界,我也沒有將他救活,那個時候的我太弱小了,無法挽救他的生命……”
難怪剛才她說自己並不是一個好母親。
她總是活在自責中。
“後來我還經曆了很多事。被那男的和他的妾室栽贓陷害然後被休妻;我同父異母的弟弟誣陷我、我的父親對我下了不能發聲的詛咒;我的母親為保住我這條命與父親做了交易、我被丟進鬥技場每天都在拚命活著直到我成為最炙手可熱的打手、但即使我強大起來了還是保護不了我的朋友;我被迫以我弟弟的身份去邊塞給他爭取軍功、哪怕我成為將軍、這些功績都不會是我的……”
樂伊思歌德抿嘴。
楊天宇歎口氣。
這口氣包含太多。
悲慟、內疚、無助、迷茫……
“現在我在‘終末詩篇’,也是我父親想給我弟弟爭取名聲的一種手段。等這些事情全部結束,我做的所有功績都會算在我弟弟頭上。而我終將藉藉無名。”
她用“藉藉無名”總結她目前為止的人生,對自己孩子和母親的愧疚始終纏繞著她,她認為現在的自己對不起他們。
樂伊思歌德算是明白了。
楊天宇截止目前的十九年人生裡儘是悲劇:對她好的親人全都不在了,每一個人都在壓迫她,唯一一個血脈相連的親人利用她,不停榨取僅存的價值。
燭火因為樂伊思歌德的大喘氣而晃了晃。
她滑下沙發,蹲在楊天宇麵前,握住了她的手。
“這一切都不怪你,孩子。”
樂伊思歌德的寬大有力的雙手將楊天宇的手完全包住。
楊天宇無神地抬頭,她撞進了一雙充滿生命活力的綠色眼睛裡。
所有鬼魂和魅影都會被這雙眼睛嚇走。
“‘父權’將你壓得體無完膚,但你仍從中傲然盛放,你繼承死者的意誌努力頑強地活著,這並沒有愧對他們的生命,孩子,你很了不起。不管這一切的目的是什麼,你現在能好好的坐在這裡,與我交流,想為自己找一條出路,說明你很想好好活著,任何想要活下去的欲望都是偉大的。”
“活著……”楊天宇重複一遍。
是她母親留給她最後的遺言。
下一秒。
樂伊思歌德抱住楊天宇。
她在代替那位母親擁抱自己的孩子。
楊天宇驚慌無措,她的手不知道該放在哪裡,隻能僵在半空。
她已經很久沒有被人擁抱過了。
“我想那個早夭的孩子也不會怪你,那並不是你的錯,是時代與環境的悲劇。你總是被這件事困在過去,說明你很愛他,比你想象的更愛他。你並不是隻有恨,孩子,你也有愛,你當然有愛人的能力,這也是一種強大的力量,超越了肉體,超越了精神。哪怕遭遇了這麼多,你也愛著這個混亂的世界。”
楊天宇怔愣。
她從不相信自己有“愛”。
她本以為在那種環境下成長出來的她,隻是一具空殼,身體裡剩下的隻有“活著”的詛咒。
“怎麼可能呢,”楊天宇失神喃喃,“我這樣的人……”
“就是你這樣的人!”樂伊思歌德及時打斷楊天宇的自我否定,“你就是你,孩子。我認識的楊天宇是一位有主見、有擔當、努力改變自我、即使知道這個世界很糟糕也依舊擁抱生活的孩子。這樣的你太優秀了,你的未來光輝燦爛。”
她的母親也一定會對她說這些話。
“我的未來?我有未來嗎……”
楊天宇低頭。
“是的,你的未來。”
樂伊思歌德鬆開擁抱。
她輕輕抬手,撫上楊天宇那可愛的麵龐,輕輕摩挲著右臉的疤痕。
坑坑窪窪。
不是人的齒痕。
“孩子,我在悠久的人生裡見過無數的人,我記得所有人的人生。很多人在接受重創後會一蹶不振,卻還是有一部分人憑借自身意誌越過了這些苦難,涅盤重生,他們的未來絢麗多彩。”
楊天宇眼神飄忽。
她的內心產生疑雲。
樂伊思歌德知道,楊天宇之前的人生就是缺少肯定和正確的引導,導致她現在總是在自我懷疑。
如果她的母親還活著,一定不想讓自己的孩子變成這樣。
“謝謝你,孩子。謝謝你將你的深埋於內心的痛苦告訴我。”樂伊思歌德再次抱住了她,“我很抱歉,可能我現在說的並不完全,因為短短幾句無法勾勒你此前十九年的所有人生。不過之後你想解決什麼問題,隨時都可以來找我,我一直都在。”
鬆開。
楊天宇貓兒似的眼睛定定地看著她,圓溜溜的,似乎是心有觸動。
是什麼觸動呢。
母親,還是,孩子?
楊天宇最後還是壓下心中情感,克製地說道:“我也謝謝你,樂伊思歌德。聽我說完這些,我從你這裡知道了很多事情。”
真是太好了!
樂伊思歌德站起來,她抖抖腿:“睡前要喝一杯蜂蜜水嗎?”
“如果不麻煩的話。”
“當然不麻煩。”
你的存在從來不是負擔。
樂伊思歌德走向廚房間,她瞬間明白了楊天宇的母親用生命換取楊天宇活著的機會,那究竟是怎樣的一種心理。
隻有母親在孩子出現困難時才會如此奮不顧身,用自己的所有托舉起孩子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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