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天後的傍晚,暮色溫柔,染紅了平安裡老舊的窗欞。敲門聲響起,輕快而富有節奏。楚子航拉開門,夏彌站在光影交織的門口,手裡拎著一個洗得發白的帆布書包,正是那天在雨巷遺失的舊物。
“警察找到啦!”她晃了晃書包,臉上是純粹的、帶著點小得意的笑容,琥珀色的眼睛在夕陽餘暉裡亮得驚人,“所以嘛,為了感謝楚師兄那天英勇無畏、救我於水火的大恩大德……”她故意拖長了調子,眉眼彎彎,從書包側袋裡變魔術般抽出兩張印製精美的票券,“今晚七點半,首都劇場,《羅密歐與朱麗葉》!我請客!不許拒絕!”
楚子航握著那兩張尚帶著她體溫的票,指尖微微發燙。他垂眼看了看票麵,莎士比亞經典的字樣燙著金邊。“好。”他聽見自己說,聲音平靜無波,像應允一件再平常不過的小事。
首都劇場燈火輝煌,巨大的水晶吊燈將前廳映照得如同白晝。人流如織,衣香鬢影。
楚子航一身簡單的黑色襯衫和長褲,挺拔沉默,像一柄收入鞘中的古劍,與周遭衣冠楚楚、談笑風生的氛圍格格不入。夏彌則像一尾靈動的魚,煙粉色的雪紡連衣裙襯得她肌膚勝雪,長發鬆鬆挽起,露出線條優美的頸項,在燈光下吸引著若有若無的視線。
她自然地走在楚子航身側半步的位置,偶爾側頭對他低語幾句,笑容明媚,仿佛他們是再熟稔不過的同伴。
“師兄你看,”她指著牆上巨幅的戲劇海報,上麵印著羅密歐與朱麗葉深情凝望的劇照,“聽說這版朱麗葉特彆有靈氣,把那種少女初遇愛情的悸動演得特彆真。”她的語氣裡帶著純粹的期待,像個第一次進劇院的孩子。
楚子航的目光掃過海報上那對璧人,隻淡淡“嗯”了一聲。他敏銳地捕捉到大腦深處,那個一直聒噪的路明非靈魂,此刻卻異常沉默,仿佛沉入了深海,隻留下一片冰冷的空寂。
劇場內燈光次第熄滅,厚重的絲絨帷幕在低沉的樂聲中緩緩拉開。
維羅納城月光流淌的布景下,年輕的羅密歐登場。
他意氣風發,帶著少年人特有的憂鬱與熱情,在凱普萊特家的舞會上,一眼便望見了那如同星辰般耀眼的朱麗葉。
“啊!火炬遠不及她的明亮!”羅密歐的聲音清越激昂,飽含著初遇時靈魂被擊中的震撼與狂喜,“她皎然懸在暮天的頰上,像黑奴耳邊璀璨的珠環……我從前的戀愛是假非真,今晚才遇見絕世佳人!”
舞台上,光影流轉。羅密歐執起朱麗葉的手,指尖輕觸,目光膠著。
朱麗葉微微垂首,眼波流轉間羞澀與愛意滿溢,低語回應:“你即使不姓蒙太古,仍然是這樣一個你。姓名本來是沒有意義的……玫瑰即使換了名字,它的芬芳依舊如故。”高亢而深情的詠歎調如同月光下的潮汐,裹挾著初遇的悸動、禁忌的甜蜜、飛蛾撲火般的決絕,洶湧地拍打在每一個觀眾的心岸上。
楚子航端坐在黑暗中,舞台的光影在他輪廓分明的側臉上明明滅滅。
他看得異常專注,冰封般的眼底深處,似有暗流湧動。他能清晰地感受到身邊夏彌的呼吸在某個瞬間變得輕緩,身體微微前傾,目光緊緊追隨著舞台中央那對命運多舛的戀人。
當羅密歐冒險翻越高牆,隻為在朱麗葉的窗下傾訴衷腸時,楚子航甚至捕捉到她擱在扶手上的指尖,幾不可察地蜷縮了一下,泄露了一絲無聲的緊張。
然而,就在這情感洶湧的頂點,一股極其突兀的寒意猛地刺穿了楚子航的意識。
那並非來自舞台上的悲劇氛圍,而是源於他大腦的深處——那個寄生於此的、來自未來的路明非的靈魂。
一種冰冷、粘稠、帶著濃濃譏誚與巨大悲傷的情緒,如同深海的墨汁,瞬間彌漫開來,汙染了所有因劇情而生的感動。楚子航甚至能“聽”到一聲無聲的嗤笑,像是對舞台上所有山盟海誓和熾烈情感的徹底否定。
“師弟?”楚子航在意識深處呼喚,眉頭第一次因困惑而非警惕微微蹙起,“你不喜歡這個話劇?”舞台上的羅密歐正與茂丘西奧縱情歡笑,絲毫不知死亡的陰影已悄然臨近。
腦海中,路明非的回應如同歎息,帶著一種被時光磨礪後的疲憊和洞悉一切的蒼涼:“不,師兄,我很喜歡。”他頓了頓,那無形的目光仿佛穿透了楚子航的感官,落在舞台上,“喜歡得刻骨銘心。隻不過……”他的聲音陡然低沉下去,每一個字都像淬了冰的針,“我看過了。所以我知道,台上所有的歡笑、誓言、不顧一切,都通向同一個終點——一場無法挽回的、徹頭徹尾的悲劇。”
“悲劇”二字,像兩把沉重的鐵錘,裹挾著路明非靈魂深處那無法言說的絕望與預言般的宿命感,狠狠砸在楚子航的心上!
嗡——
楚子航的呼吸猛地一窒。舞台的光影、羅密歐的誓言、朱麗葉的淺笑……瞬間變得模糊而遙遠。路明非那冰冷的話語,如同最精準的咒語,將他強行抽離,拋向一個令人心悸的聯想深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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結局……會是悲劇嗎?
他和夏彌呢?
那個在雨巷中瑟瑟發抖、眼神破碎的女孩;那個在廚房門口端著湯碗、眼波流轉如星辰的女孩;那個裹著浴巾、發梢滴著水珠、笑容羞澀的女孩……她鮮活地存在於他的生活裡,像一束光照進他冷硬的世界。
可路明非的話,像一道撕裂夜空的閃電,瞬間照亮了他刻意忽略的、盤踞在心底最深處的恐懼。
他是卡塞爾學院的執行部王牌,流淌著屠龍者的血脈。而她……楚子航的指尖在黑暗中悄然收緊,骨節泛白。
那些巧合,那些試探,那些若有似無的、不屬於普通女孩的敏銳與違和感……如同冰水倒灌,瞬間淹沒了剛剛因話劇而生的片刻溫情。
難道所有的靠近,所有的溫暖,所有看似順理成章的偶遇與幫助,最終也如同這舞台上演繹的一般,早已被刻在命運的碑石上,注定了要以血色和毀滅收場?
像耶夢加得最終倒在楚子航的刀下,路明非那冰冷的“看過”二字,所指的僅僅是這部話劇嗎?還是……那無法更改的未來?
巨大的心悸攫住了他,心臟像是被一隻無形的手攥緊,沉悶的痛感蔓延至四肢百骸。
他僵直地坐在那裡,舞台上的光影在他臉上明明滅滅,卻再也映不進他的眼底。隻有一片冰冷的、被預知的結局所籠罩的黑暗。
“師兄?”夏彌帶著一絲困惑和擔憂的聲音,如同投入死水的一顆小石子,輕輕響起,打破了楚子航意識裡那片驚濤駭浪的沉默。
她敏銳地察覺到了身邊人氣息的驟然變化——那瞬間繃緊如弓弦的脊背,那微微紊亂後又強行壓製的呼吸,還有那雙在黑暗中驟然失焦、仿佛沉入無底深淵的瞳孔。
楚子航猛地回神,像從溺水的窒息感中掙紮出來。
舞台的光重新刺入眼簾,羅密歐正與提伯爾特劍拔弩張,死亡的陰影在歡快的舞曲後悄然彌漫。
他幾乎是本能地、極其艱難地調動起麵部肌肉,試圖抹去那片刻泄露的驚濤駭浪。
“沒什麼,”他開口,聲音低沉平穩得近乎刻意,仿佛在陳述一個與己無關的事實,“隻是有些……感動。”他頓了頓,視線重新投向舞台中央那對渾然不知大難臨頭的戀人,補充了一句,語氣帶著一種連他自己都未察覺的複雜,“有人……又回到了正常。”這句話像是一句歎息,又像是對自己內心波瀾的強行解釋——感動於戲劇的張力?抑或是……慶幸夏彌此刻能平安地坐在他身邊,仿佛那雨夜的陰霾真的已經遠去?
夏彌側著頭,在舞台流轉的光影裡凝視著楚子航的側臉。那雙琥珀色的眼眸清澈依舊,卻仿佛最精密的探測儀器,捕捉著他臉上每一絲細微的變化——那尚未完全褪去的僵硬,那刻意維持的平靜下殘留的驚悸。
她長長的睫毛微微顫動了一下,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陰影,掩蓋了瞬間掠過眼底的審視與了然。她太了解這種“正常”的脆弱了,就像一層薄冰覆蓋在深不可測的寒潭之上。
“是啊,”她輕輕應和,聲音柔軟得像歎息,目光重新投向舞台,語氣卻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試探,“能這樣平安地坐在這裡,看一場戲,吃一頓飯……確實值得珍惜。”她的話像羽毛拂過,卻精準地落在了楚子航剛剛經曆的心悸之上。她微微歪頭,唇角勾起一個極淡的、近乎透明的笑意,補充道,“不過師兄,你這‘感動’……可真夠內斂的,我剛才差點以為你被台上的提伯爾特嚇到了呢。”她用玩笑的口吻,巧妙地化解著空氣中無形的緊繃。
中場休息的鈴聲驟然響起,打破了舞台上凝重的死亡氣息。
提伯爾特的屍體剛剛被抬下,羅密歐被放逐的命運如同沉重的枷鎖懸在頭頂。燈光大亮,驅散了劇場前半段的黑暗,也暫時驅散了楚子航心頭那濃得化不開的陰霾。
觀眾席上響起一片如釋重負的吐氣聲、低語聲和座椅翻動的聲響。
“去透透氣?”夏彌站起身,動作輕盈,煙粉色的裙擺拂過座椅。她的笑容恢複了之前的明媚,仿佛剛才那短暫的審視從未發生。
楚子航沉默地點頭,隨她走出座位區。劇院休息廳寬敞明亮,水晶燈的光芒有些刺眼。
空氣中彌漫著咖啡的醇香、女士香水的甜膩以及人群聚集的微熱氣息。夏彌像一尾回歸水中的魚,自然地融入這片喧囂。
她走到靠窗的飲品區,回頭問:“師兄喝什麼?咖啡?果汁?或者……來點酒壯壯膽?下半場估計更虐。”她眨眨眼,帶著促狹的笑意。
“水就好。”楚子航的聲音依舊簡潔,目光卻不由自主地追隨著她,看著她與售賣員交談時微微揚起的側臉,看著她指尖在價目表上輕點時的從容。
那份在劫難過後迅速重建的、毫無破綻的“正常”,此刻在他眼中,卻像一麵光滑的鏡子,映照出他自己內心無法平息的波瀾和路明非那如同詛咒般的低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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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這時,路明非的聲音再次冰冷地切入楚子航的意識,帶著一種旁觀者近乎殘酷的清醒:“師兄,看到了嗎?她恢複得多快。那晚在巷子裡抖得像落葉,現在呢?光彩照人,遊刃有餘。這‘正常’,是天賦,還是千錘百煉的偽裝?”每一個字都像冰錐,精準地鑿在楚子航剛剛稍顯平複的心防上。
楚子航的指尖在褲縫邊無意識地收緊了一下。他接過夏彌遞來的冰水,玻璃杯壁的涼意順著指尖蔓延,卻壓不住心底翻湧的寒意。他沉默地啜飲了一口,冰水滑過喉嚨,帶來一絲短暫的清明。
“說起來,”夏彌捧著手中的果汁,倚在窗邊,目光投向窗外流光溢彩的城市夜景,語氣隨意得像在聊天氣,“警察找到書包時,還問了我好多那天的事。那幾個混混,”她撇撇嘴,帶著點後怕的餘悸,“聽說傷得都不輕呢,尤其那個黃毛,手腕粉碎性骨折,夠他受的。”她轉過頭,琥珀色的眼睛看向楚子航,裡麵盛滿了真誠的感激,“多虧師兄你當時那麼厲害。不過……你練過?”她的眼神清澈,帶著恰到好處的好奇,仿佛隻是單純仰慕他的身手。
“嗯。”楚子航迎著她的目光,沒有回避,眼神沉靜如古井,“學校有格鬥課程。”他給出了一個最合理、最符合他卡塞爾學院學生身份的解釋。
這不算謊言,隻是真相微不足道的一角。真正的訓練,是無數次在生與死的邊緣磨礪出的本能,是暴血狀態下撕裂龍類鱗甲的狂暴力量。但這些,他無法言說。
“真酷!”夏彌讚歎道,笑容燦爛,仿佛被這個答案完全滿足。她抿了一口果汁,橙色的液體在燈光下泛著誘人的光澤。“那……師兄你覺得,羅密歐和朱麗葉傻不傻?”她突然轉換了話題,眼神裡帶著少女特有的天真與狡黠,“為了愛情,家族不要了,性命也不要了……值得嗎?”她的問題看似隨意,目光卻像探針,輕輕觸碰著楚子航剛剛被路明非的預言攪亂的心湖。
值不值得?楚子航的思維有刹那的凝滯。
舞台上那對戀人為愛赴死的決絕身影與路明非那句冰冷的“悲劇”預言重疊在一起。他想起在卡塞爾學院圖書館深處翻閱到的那些泛黃卷宗,關於混血種與龍類永恒對立的血淚史;想起楚天驕消失在雨夜高架橋的背影;想起自己手中曾沾染的、屬於耶夢加得的龍血。
在這樣沉重如鐵的宿命麵前,個人的愛恨情仇,微小得如同塵埃,又沉重得足以壓垮靈魂。
“或許……”他緩緩開口,聲音低沉,帶著一種超越年齡的沉重與迷茫,目光投向窗外無儘的夜色,“在他們自己看來,是值得的。飛蛾撲火時,大約也是快樂且堅定的。”他頓了頓,仿佛在咀嚼自己的話語,“隻是旁人看來,終究是……悲劇。”最後兩個字,他說得很輕,卻帶著千鈞之力,清晰地落在這片短暫的休息時光裡。
夏彌臉上的笑容淡去了幾分,她捧著果汁杯,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杯壁。她看著楚子航被窗外霓虹勾勒出的、冷硬而孤獨的側影,看著他眼中那片深不見底的、仿佛承載了太多不為人知重量的黑暗。
那裡麵沒有少年人談論愛情時應有的憧憬或評判,隻有一種近乎悲憫的蒼涼,一種對“悲劇”結局的平靜接受。這眼神讓她心底某個角落,輕輕抽動了一下。
“師兄……”她輕聲喚道,聲音裡帶上了一絲自己都未察覺的柔軟,像被風吹皺的湖麵,“你好像……懂得很多。”不是疑問,而是陳述。這份超越戲劇本身的沉重感悟,絕不是一個普通大學生該有的。
楚子航收回目光,轉向她。在明亮的休息廳燈光下,夏彌清晰地看到了他眼中尚未完全斂去的複雜情緒——那裡麵有掙紮,有隱痛,還有一種近乎認命的疲憊。但當她望過去時,那深潭般的眸子又迅速恢複了慣有的平靜,像投入石子的水麵,漣漪過後重歸深不可測。
“隻是……”楚子航微微垂下眼簾,避開了她過於透徹的注視,聲音恢複了慣常的平穩,仿佛剛才流露的沉重隻是錯覺,“一點感慨。”他抬起手腕,看了看那塊樣式簡單卻精準的腕表,“快開場了。”
下半場的帷幕在愈發沉重的樂聲中拉開。維羅納的陽光仿佛被永久地剝奪了,舞台上隻剩下墓穴的陰冷與絕望。
假死的朱麗葉躺在冰冷的石台上,羅密歐風塵仆仆地闖入,帶著被放逐的疲憊和愛人“死訊”帶來的滅頂絕望。他跪倒在石台前,顫抖的手撫上朱麗葉毫無生氣的臉龐。
“啊,親愛的朱麗葉,”羅密歐的聲音嘶啞破碎,每一個音節都浸透了無邊的痛苦與瘋狂,“你為什麼依然這樣美麗?難道那虛無的死亡,那枯瘦可憎的妖魔,也是個多情的種子,所以把你藏匿在這幽暗的洞府裡做他的情婦嗎?”他的絕望如同實質的黑暗,沉甸甸地壓在每一個觀眾的心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