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武二十五年的北平,寒風似乎比往年更加凜冽,卷著細碎的雪沫,抽打著燕王府朱紅色的高牆,發出嗚咽般的聲響。自那夜驚魂與“天機”降臨,已過去數日。王府內外看似恢複了往日的肅穆平靜,但無形的壓力卻如同這沉重的鉛雲,沉甸甸地壓在每個人的心頭。
寢殿內,青年朱棣意識b)身著親王常服,端坐在書案後。案頭,那卷明黃刺眼的詔書如同毒蛇般盤踞。他強迫自己拿起一份關於冬季邊防的軍報,目光落在密密麻麻的字跡上,卻一個字也看不進去。
裝!
這個字,如同燒紅的烙鐵,日夜灼燙著他的神經。未來的自己意識a)帶來的警告言猶在耳:裝慫!裝老實!裝被嚇破了膽!
【‘本王…竟要學那搖尾乞憐的喪家之犬?’】一股強烈的屈辱感混合著惡心,在他胸中翻湧。他握筆的手指因用力而指節發白,筆杆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他恨不得立刻點齊兵馬,殺回應天,揪出那些構陷他的腐儒,質問那高高在上的父皇!這念頭如同野草,瘋狂滋長,幾乎要衝破理智的堤壩。
‘蠢貨!又想找死嗎?’一個極其虛弱、如同遊絲般的聲音,毫無征兆地在他腦海深處響起,帶著濃重的疲憊和毫不掩飾的斥責。
是意識a永樂帝)!經過幾日的沉寂,他終於恢複了一絲微弱的聯吸,但狀態顯然遠未複原。
青年朱棣意識b)身體猛地一僵,強行壓下翻騰的怒火。【‘…本王知道!’】他在心底煩躁地回應。被“未來的自己”如此訓斥,讓他倍感憋屈,卻又無法反駁。那靈魂反噬的劇痛,他再也不想體驗第二次。
‘知道?’意識a的聲音帶著一絲譏誚,‘光知道沒用!得做!把你那身刺給朕收起來!看看你這副要吃人的樣子,像是被詔書嚇破膽的嗎?倒像是要去砍人的!’
【‘那要本王如何?!’】意識b幾乎要咆哮出來,【‘難道要本王跪在詔書前痛哭流涕,說自己知錯了?!’】
‘未嘗不可!’意識a的聲音斬釘截鐵,帶著一種冰冷的、屬於帝王的決斷,‘記住!活下來,才有以後!現在丟的臉,以後有的是機會百倍千倍地找回來!第一步,給應天寫請罪謝恩奏書!語氣要惶恐!要卑微!要感激涕零!把你平時那點傲氣,給朕踩碎了咽下去!’
寫請罪奏疏?!還要惶恐卑微?!青年朱棣意識b)感覺一股熱血直衝頭頂,眼前陣陣發黑。這簡直比殺了他還難受!
‘寫!’意識a的聲音帶著不容置疑的命令,雖然虛弱,卻有著一種奇異的壓迫感,‘這是投名狀!是給應天那幫人看的!讓他們以為你服軟了!放鬆警惕!’
青年朱棣意識b)死死咬著牙,牙齦幾乎滲出血來。他猛地抓起案上的紫毫筆,蘸飽了濃墨,鋪開一份空白的奏疏。筆尖懸在紙麵上方,劇烈地顫抖著。屈辱的淚水在他眼眶中打轉,卻被他死死忍住。
【‘臣…燕王朱棣…’】他艱難地在心中默念著開頭的稱謂,每一個字都像有千鈞重。未來的景象——裝瘋、起兵、登基——在眼前飛速閃過,如同黑暗中的燈塔,給了他一絲支撐下去的力量。他閉上眼,深吸一口氣,再睜開時,眼中隻剩下一種深沉的、壓抑到極致的冰冷。
筆尖終於落下,在潔白的宣紙上,寫下了一行行與他本性截然相反、充滿了惶恐、自責與無限“忠誠”的文字:
“臣棣誠惶誠恐,稽首頓首…伏讀陛下聖諭,如雷霆貫耳,五內俱焚…臣戍邊北疆,本分之事,竟致流言蜚語上達天聽,驚擾聖躬,臣萬死莫贖…陛下天恩浩蕩,不罪臣之愚鈍,反降綸音訓誡,臣感激涕零,無地自容…自今而後,臣定當恪守臣節,謹遵聖訓,約束部屬,勤修武備,絕不敢有絲毫驕縱擅專之心…唯乞陛下憐臣一片赤誠,恕臣愚魯之罪…臣棣泣血再拜…”
每一筆,每一劃,都如同在剜他的心!寫到“泣血再拜”時,一滴滾燙的淚水終於不受控製地滴落在紙麵上,迅速暈開一團墨跡。他猛地將筆擲於案上,發出“啪”的一聲脆響!胸膛劇烈起伏,如同風箱般拉扯著空氣。
‘…很好。’意識a那虛弱的聲音再次響起,這一次,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複雜情緒。有讚賞,有無奈,也有同病相憐的苦澀。‘記住這個感覺…裝慫,才剛剛開始。’
就在這時,殿外傳來王彥小心翼翼的通稟聲:“啟稟王爺,長史葛誠大人、護衛指揮使盧振大人求見。”
承:王府風波,君臣離心)
青年朱棣意識b)迅速用袖子抹去臉上的濕痕,深吸幾口氣,強行壓下翻騰的心緒,努力讓自己的表情看起來平靜,甚至…帶上幾分刻意為之的頹喪和惶恐。【“傳。”】他的聲音帶著一絲刻意的沙啞。
長史葛誠和護衛指揮使盧振一前一後走了進來。葛誠是個四十多歲、麵容清臒的文官,眼神中帶著文人的清高和一絲不易察覺的審視。盧振則身材魁梧,是跟隨朱棣多年的老將,此刻臉上卻帶著明顯的憂慮和不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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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行禮後,葛誠率先開口,聲音平穩卻帶著試探:“王爺,應天那邊…又有消息傳來。”
青年朱棣意識b)的心猛地一沉,麵上卻努力維持著那份“惶恐”和“頹喪”,【“哦?何事?”】他故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有氣無力。
“周王殿下…”葛誠頓了頓,觀察著朱棣的臉色,“已被陛下下旨,召回應天…聽候處置了。據說…是因‘僭越’、‘不法’之罪。”
轟!
如同又一道驚雷在腦中炸響!雖然早從意識a那裡得知了結局,但親耳聽到周王叔被召回應天“聽候處置”的消息,青年朱棣意識b)還是感到一股刺骨的寒意!削藩的刀子,已經實實在在地落下了!下一個…會是誰?!
他放在膝上的手瞬間攥緊,指甲深深掐入掌心,才勉強控製住沒有失態。他垂下眼簾,掩飾住眸中翻湧的驚濤駭浪,用帶著顫抖的、刻意誇大的惶恐語氣說道:【“周…周王叔?!他…他怎麼會…父皇…父皇他…”】他仿佛被巨大的噩耗擊垮,身體都晃了晃。
一旁的盧振再也忍不住,粗聲道:“王爺!這分明是構陷!周王殿下素來恭謹,何來僭越不法?定是應天那些奸佞小人作祟!王爺!我們不能坐以待斃啊!”
“住口!盧振!”葛誠立刻厲聲喝止,眼神銳利地掃過盧振,又轉向朱棣,語氣帶著勸誡,“王爺慎言!雷霆雨露,俱是君恩!周王殿下之事,自有陛下聖裁。我等身為臣子,當謹遵聖諭,安守本分,切不可妄議朝政,更不可有非分之想!”
他這番話,看似勸誡盧振,實則句句都在敲打朱棣!尤其是“安守本分”、“不可有非分之想”,幾乎就是在複述朱元璋詔書裡的原話!眼神中的審視意味更加明顯。
青年朱棣意識b)心中怒火狂燃!這葛誠,仗著是朝廷委派的王府長史,平日裡就有些拿大,如今父皇詔書一下,他更是有恃無恐,儼然一副朝廷耳目、監視藩王的嘴臉!
【‘殺了他!’】一個暴戾的念頭在意識b心中咆哮!【‘此等小人,留著必是禍害!’】
‘忍住!’意識a虛弱卻嚴厲的聲音立刻響起,如同冰水澆頭,‘小不忍則亂大謀!他現在就是父皇和建文的眼睛!殺他容易,但立刻就會招來滅頂之災!讓他活著!讓他看到你想讓他看到的!’
青年朱棣意識b)深吸一口氣,再抬頭時,臉上已滿是“驚懼”和“後怕”,甚至帶上了幾分討好般的懦弱:【“葛…葛長史所言極是!盧振,你太莽撞了!父皇聖明燭照,周王叔…周王叔定是…定是哪裡做錯了…我們…我們隻需謹遵聖諭,安守本分便好!”】他一邊說,一邊甚至有些慌亂地拿起桌上那份剛剛寫好的、墨跡未乾的請罪奏疏,“你看,本王…本王已經寫了請罪謝恩的奏疏,正要呈送應天…本王…本王絕無不臣之心啊!”
他這番“表演”,將一個被嚇破了膽、急於撇清關係、搖尾乞憐的藩王形象,演繹得淋漓儘致。那份奏疏上惶恐卑微的字句和未乾的淚痕墨跡暈染處被他巧妙利用),更是絕佳的道具。
葛誠的目光落在奏疏上,掃過那些卑微到塵埃裡的字句,眼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輕蔑和滿意。看來,這位以勇武著稱的燕王,是真的被陛下的雷霆之威嚇破了膽。很好,這正是朝廷希望看到的。
盧振則瞪大了眼睛,難以置信地看著自己的主君,仿佛第一次認識他。那個在戰場上叱吒風雲、令蒙元鐵騎聞風喪膽的燕王,此刻竟如此…如此懦弱不堪?!一股巨大的失望和悲憤湧上心頭,他張了張嘴,最終什麼也沒說,隻是重重地歎了口氣,低下了頭,肩膀都垮了下去。
“王爺能如此深明大義,實乃朝廷之福,北疆之幸。”葛誠的語氣緩和下來,甚至帶上了一絲虛假的欣慰,“此奏疏言辭懇切,忠心可鑒。下官這就安排快馬,即刻送往應天。”
【“有勞…有勞葛長史了…”】青年朱棣意識b)“虛弱”地擺擺手,仿佛用儘了全身力氣,頹然地靠在椅背上,眼神“空洞”地望著屋頂。
葛誠嘴角勾起一抹難以察覺的弧度,恭敬地行禮告退。盧振則如同鬥敗的公雞,失魂落魄地跟在後麵,連告退都忘了。
殿門關上。寢殿內隻剩下青年朱棣意識b)一人。
當腳步聲遠去,他臉上那副懦弱惶恐的表情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如同萬年寒冰般的冷酷和眼中熊熊燃燒、幾乎要焚毀一切的屈辱怒火!他猛地抓起桌上那方沉重的端硯,狠狠砸在地上!
“砰——!”硯台四分五裂,濃黑的墨汁如同肮臟的血汙,濺滿了昂貴的地毯!
【“葛誠!盧振!還有應天那些狗賊!父皇!!”】他如同受傷的孤狼,發出低沉的、充滿血腥味的咆哮!身體因極致的憤怒和屈辱而劇烈顫抖!剛才的表演,耗儘了他所有的意誌力,此刻反噬的怒火幾乎要將他吞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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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夠了!’意識a虛弱的聲音帶著嚴厲的嗬斥,‘戲還沒演完!砸東西給誰看?萬一外麵有人聽見呢?!’
【‘滾!’】意識b在心底狂吼,【‘本王受夠了!這裝孫子的日子,本王一天也過不下去了!’】巨大的壓力、持續的偽裝、心腹將領盧振)失望的眼神…如同重重枷鎖,讓他瀕臨崩潰!
就在這時,一陣劇烈的眩暈毫無征兆地襲來!比之前的頭痛更加凶猛!眼前瞬間發黑,天旋地轉!他踉蹌幾步,重重地扶住桌案才沒有摔倒。一股強烈的惡心感湧上喉頭。
‘糟了…’意識a的聲音帶著一絲焦急和無奈,‘怒火攻心,加上這幾日心力交瘁…小子,穩住!彆真把自己氣倒了!’
然而,眩暈感如同潮水,一波強過一波。青年朱棣意識b)感覺自己的意識仿佛要被抽離身體,視野邊緣開始出現詭異的黑斑和閃爍的光點。他強撐著想要站直,卻雙腿一軟,眼前徹底一黑!
在意識陷入黑暗的最後一瞬,他似乎聽到意識a發出一聲極其微弱、帶著某種異樣情緒的歎息:
‘…這感覺…怎麼有點熟悉…莫非…是時候…開始預習…裝…病了?’
轉:王妃暗訪,道衍驚言)
城外二十裡,慶壽寺。
古刹掩映在蒼鬆翠柏之間,冬日的肅殺為其更添幾分清冷寂寥。香火並不鼎盛,隻有零星幾個虔誠的老嫗在佛前跪拜。後山一處僻靜的禪院,幾竿修竹在寒風中搖曳,發出沙沙的輕響。
禪房內,一燈如豆。一個身著黑色僧袍、身形清瘦、麵容古拙的和尚,正盤膝坐在蒲團上閉目打坐。他眉毛稀疏,顴骨微高,一雙細長的眼睛即使閉著,也仿佛透著洞察世事的銳利。正是道衍和尚,姚廣孝。
徐儀華在徐影的陪同下,以“為王府祈福”的名義,低調地來到了慶壽寺。她並未直接去尋道衍,而是先在佛前上了香,捐了香油錢,與知客僧寒暄了幾句,才似不經意地問道:“聽聞寺中來了一位精通佛法的高僧,法號道衍?不知可否請大師開示一二,為信女解惑?”
知客僧是個老實巴交的中年和尚,聞言雙手合十:“阿彌陀佛,道衍法師確實掛單在本寺。隻是法師素喜清靜,常在禪房打坐參禪,或外出雲遊,行蹤不定。女施主若要見,貧僧可代為通傳,但法師見與不見…”
“無妨,請師父代為通傳一聲便是。信女在此靜候。”徐儀華溫婉一笑,氣質端莊,令人心生好感。
知客僧應聲而去。徐儀華站在殿外廊下,看似欣賞著院中一株老梅,實則心神緊繃。徐影如同影子般侍立在她身後半步,目光警惕地掃視著四周。
時間一點點過去。寒風卷著雪沫,吹拂著徐儀華的裙裾。就在她以為對方會拒絕相見時,知客僧匆匆返回,臉上帶著一絲驚訝:“女施主,道衍法師有請。請隨貧僧來。”
徐儀華心中微動,麵上不動聲色:“有勞師父。”
穿過幾重寂靜的院落,來到後山那處僻靜的禪院。知客僧在禪房外止步:“法師就在裡麵,女施主請自便。”說罷便轉身離去。
徐儀華示意徐影在院中等候,自己整了整衣襟,深吸一口氣,推開了那扇虛掩的禪房門扉。
禪房內陳設極其簡單,一床,一桌,一蒲團。道衍和尚依舊盤膝坐在蒲團上,背對著門口,麵向牆壁上懸掛的一幅筆法狂放、意境空蒙的《寒山獨釣圖》。他並未回頭,仿佛對來客毫不在意。
“信女徐氏,拜見道衍法師。”徐儀華盈盈一禮,聲音清越。
道衍依舊沒有回頭,隻是用一種平和無波、卻又仿佛能穿透人心的聲音緩緩說道:“檀越身具鳳儀,貴氣天成,隱有將星拱衛之勢。此等命格,何須為一尋常王府女眷之瑣事,來尋貧僧這山野之人解惑?”
徐儀華心中劇震!她刻意收斂了王妃儀態,穿著也儘量樸素,這和尚僅憑背影和聲音,竟一眼點破她身份不凡,甚至隱隱指向王府?!
她強壓心中驚駭,聲音依舊平穩:“法師慧眼。信女確非尋常婦人,乃燕王府內眷。近日府中…似有不寧,王爺亦心神恍惚,夜不能寐。信女憂心如焚,聽聞法師精通玄理,佛法高深,特來懇請法師指點迷津,或求一道安神符籙,以慰王爺心神。”她巧妙地避開了“邪祟”之類的敏感詞,隻提心神不寧,並順勢試探符籙之事。
“心神不寧?”道衍終於緩緩轉過身。當他那雙細長、銳利如鷹隼般的眼眸睜開,看向徐儀華時,她感覺自己的心神仿佛被瞬間洞穿!那眼神中沒有絲毫出家人的慈悲平和,反而充滿了洞察世事的深邃和一種…近乎狂熱的、對命運軌跡的探求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