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府深處那間僻靜的小佛堂,檀香嫋嫋,燭火昏黃。佛像低眉垂目,悲憫地注視著紅塵苦難。
徐妙錦抱著裹在錦被裡的朱高燧,蜷縮在冰冷的蒲團上。殿外呼嘯的風雪和隱約的喧嘩仿佛被厚重的殿門隔絕,隻餘下令人窒息的寂靜和濃得化不開的悲傷。朱高燧小小的身體在她懷裡依舊微微顫抖,紅腫的大眼睛空洞地望著跳躍的燭火,淚水無聲地滑落。
“姑姑…”他細若蚊蚋的聲音帶著巨大的迷茫和恐懼,“…娘…娘是不是…再也不會回來了?就像…就像張叔那樣…躺在一個…冷冷的盒子裡…”
徐妙錦的心像被狠狠揪住,痛得無法呼吸。她用力抱緊懷中的小身體,聲音哽咽:“燧兒…彆怕…娘…娘她隻是換了一種方式…守護著我們…她在天上…看著燧兒呢…”
“天上…”朱高燧喃喃重複,小臉上沒有絲毫被安慰的跡象,反而更加悲傷,“…那裡冷嗎?娘穿得那麼少…她會冷的…”他想起夢中母親穿著單薄僧袍站在風雪裡的樣子,小小的身體抖得更厲害了。
徐妙錦再也抑製不住,淚水洶湧而出。她將臉埋進朱高燧帶著奶香味的頸窩,無聲地哭泣。儀華姐姐…你看到了嗎?孩子們…他們需要你啊…你怎忍心…
就在這時,佛堂厚重的殿門被猛地推開!一股裹挾著雪粒的凜冽寒風瞬間灌入,吹得燭火劇烈搖曳!
朱棣高大的身影出現在門口,如同裹挾著寒流與血腥的煞神。他玄色的袍角翻飛,臉上是未乾的淚痕和暴怒後的冰冷餘燼,更深處是無法掩飾的疲憊與一種瀕臨崩潰的脆弱。他的目光如同探照燈,瞬間鎖定了佛龕前相擁而泣的徐妙錦和朱高燧。
“父…父王?”朱高燧被這突如其來的闖入和父親身上恐怖的氣息嚇得渾身一僵,小臉瞬間慘白,下意識地往徐妙錦懷裡縮去。
朱棣沒有理會幼子的恐懼。他的目光死死盯在徐妙錦身上,聲音嘶啞低沉,如同砂紙摩擦,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壓和一絲…近乎失控的急迫:
“徐妙錦…那藥…那清心蓮丹…從何而來?!”
他猛地攤開手掌,那枚溫潤的白玉小瓶在燭光下閃爍著微光,瓶口敞開著,空空如也。“…可是…儀華所留?!”
徐妙錦被朱棣那如同實質的壓迫感逼得幾乎窒息。她看著那枚空瓶,看著朱棣眼中翻湧的複雜風暴——有暴怒,有質疑,有深不見底的痛苦,還有一絲…她從未見過的、近乎絕望的哀求?她瞬間明白了朱棣為何而來!高熾!高熾不行了!
巨大的恐懼和責任感瞬間壓倒了悲傷。她用力點頭,聲音帶著哭腔卻異常清晰:“是!是姐姐給我的!就在她下山前…在慶壽寺禪房…親手交給我的!她說…她說王府恐有大變…此藥…或可…或可救急…”
“下山前?!慶壽寺?!”朱棣的瞳孔驟然收縮!儀華下山前就預感到了危險?!還將這救命的藥留給了妙錦?!為什麼?!她為什麼不自己帶著?!難道…難道她下山時…就抱了必死之心?!這個念頭如同毒蛇,狠狠噬咬著他的心臟!
“她…她還說了什麼?!”朱棣的聲音帶著無法抑製的顫抖,一步踏前,巨大的身影籠罩著徐妙錦,眼中是焚心蝕骨的急切!
徐妙錦被他的氣勢所懾,腦中一片混亂,努力回憶著:“姐姐…姐姐說…‘此藥僅有三粒,慎用’…她還說…‘王府之內…人心叵測…萬事…小心’…”她頓了頓,看著朱棣那幾乎要將她吞噬的眼神,猛地想起什麼,“…對了!姐姐…姐姐下山時…好像…好像還帶著一個…一個很小的、繡著蓮花的…錦囊!貼身藏著!我…我沒看清裡麵是什麼…”
“錦囊?蓮花?”朱棣眉頭緊鎖,腦中如同電光火石!葛誠書房搜出的那個錦囊!裡麵裝著儀華的僧袍碎片和那枚“佛”字玉佩!儀華貼身帶著的錦囊?!它怎麼會出現在葛誠那裡?!是儀華交給他的?還是…被人奪走?!
巨大的謎團和冰冷的恐懼瞬間攫住了朱棣!儀華…你到底做了什麼?!你在防備什麼?!
“父王…”一個微弱卻清晰的聲音,打破了朱棣混亂的思緒。
朱棣猛地低頭。
隻見朱高燧不知何時已從徐妙錦懷裡微微探出頭,紅腫的大眼睛怯生生地看著他,小臉上滿是淚痕。他伸出小小的手指,指向朱棣緊握在另一隻手中、那方包裹著斷發和證物的素白絲帕。絲帕的一角,因為朱棣用力過度而鬆開,露出了裡麵那枚碧綠溫潤的、刻著“佛”字的玉佩一角。
“…那個…涼涼的石頭…”朱高燧的聲音帶著孩童特有的懵懂和一絲奇異的篤定,“…娘…娘也有一個…差不多的…她下山前…在禪房裡…對著它…掉眼淚…燧兒…燧兒看見了…”
轟——!
如同驚雷在朱棣腦中炸響!
儀華…也有這樣一枚玉佩?!對著它…掉眼淚?!下山前?!
所有的線索瞬間串聯!儀華預感危險,留下救命藥!她貼身帶著繡蓮錦囊很可能裝著玉佩),卻在王府遇襲後,那錦囊離奇出現在“內應”葛誠書房!而高燧…竟親眼見過儀華對著一枚相似的玉佩落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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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玉佩…是儀華的?!它和道衍有什麼關係?!儀華為何對著它落淚?!它為何會成為栽贓的“證物”?!儀華下山…究竟是自願,還是…被某種東西脅迫?!
一股混雜著劇痛、悔恨、被欺騙的巨大憤怒和一種深入骨髓的冰冷恐懼,如同狂潮般席卷了朱棣!他自以為掌控一切,卻連枕邊人最深的心事和危機都一無所知!甚至在她死後,才從幼子口中窺見一絲真相的碎片!
“噗——!”
急怒攻心之下,一股腥甜猛地湧上朱棣喉頭!他強行壓下,身體卻劇烈地晃了一晃!眼前陣陣發黑!
“王爺!”
“父王!”
徐妙錦和朱高燧同時發出驚呼!
朱棣猛地伸手扶住冰冷的佛龕,才勉強穩住身形。他低下頭,看著懷中幼子那充滿驚恐和擔憂的小臉,看著那酷似儀華的眉眼…心中那座由鐵血、暴戾和猜忌築成的堅固堡壘,在這一刻,被這稚子無心的話語和巨大的謎團,徹底擊得粉碎!
他緩緩地、極其艱難地蹲下身,不再是以帝王的姿態,而是像一個被徹底擊垮的、普通的父親。他伸出顫抖的大手,第一次,主動地、帶著一種近乎笨拙的小心翼翼,輕輕拂去朱高燧小臉上的淚痕。
“燧兒…”朱棣的聲音嘶啞破碎,帶著一種連他自己都陌生的、近乎哀求的溫柔,“…告訴父王…那玉佩…娘親的玉佩…是什麼樣子的?她…她還說了什麼?…”
二、殘燭將燼:妙錦搏命
承運殿暖閣內,氣氛已降至冰點。
朱高熾躺在床榻上,氣息微弱得如同遊絲,每一次呼吸都帶著濃重的、帶著血沫的呼嚕聲,仿佛隨時會徹底斷絕。臉色灰敗如金紙,嘴唇呈現出可怕的青紫色。王太醫和另一名太醫麵無人色,額頭上冷汗涔涔,手中的銀針都在顫抖。他們用儘了所有手段,甚至將王府庫房裡那支珍藏的百年老參熬成濃湯強行灌下,依舊如同石沉大海!世子心脈的生機,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流逝!
“王…王太醫…脈搏…快…快探不到了!”年輕太醫的聲音帶著哭腔和徹底的絕望。
王太醫的手指死死按在朱高熾纖細的手腕上,指尖傳來的微動幾乎消失。他眼中一片死灰,頹然道:“…準備…後事吧…世子…油儘燈枯了…”
暖閣內瞬間死寂!侍女們捂著臉,壓抑的哭聲低低響起。絕望如同冰冷的潮水,淹沒了每一個人。
就在這令人窒息的絕望時刻!
“讓開!”
一聲嘶啞卻異常堅定的斷喝在門口響起!
徐妙錦抱著朱高燧,如同旋風般衝了進來!她臉色蒼白如紙,嘴唇乾裂,眼中卻燃燒著不顧一切的決絕火焰!在她身後,跟著腳步踉蹌、臉色鐵青卻眼神異常複雜的朱棣!
“藥!還有一粒!”徐妙錦衝到床前,根本來不及解釋,飛快地從自己貼身的內袋裡,掏出了那個溫潤的白玉小瓶!瓶內,赫然還剩下一粒碧綠晶瑩、散發著清冽蓮香的丹丸!這是最後一粒!是姐姐留下的最後希望!
“快!溫水!”徐妙錦的聲音帶著不容置疑的命令,目光如電般掃向呆立的侍女。
侍女如夢初醒,慌忙遞上半溫的清水。
徐妙錦拔開塞子,倒出那粒珍貴的丹丸。看著侄子那灰敗瀕死的麵容,她眼中閃過一絲深沉的痛楚和決絕!她不再猶豫,俯下身,捏開朱高熾緊咬的牙關,將丹丸置於其舌根深處!然後,在所有人震驚的目光中,她深吸一口氣,再次用自己的嘴唇,輕輕覆蓋在朱高熾冰冷青紫的唇上!
一股溫熱的、帶著她氣息的氣流,被她小心翼翼地渡入朱高熾口中!同時,她回憶著姐姐的手法,手指顫抖卻無比堅定地在朱高熾胸前點按!
時間仿佛凝固了。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連朱棣都屏住了呼吸,赤紅的雙目死死盯著兒子慘白的臉。
一秒…兩秒…三秒…
突然!
“咳咳咳…!”
一陣微弱卻清晰無比的咳嗽聲,如同天籟般響起!
朱高熾的身體猛地抽搐了一下!一口帶著血塊的暗紅濃痰被他咳了出來!隨即,他那緊閉的眼皮劇烈地顫抖起來!原本微弱到幾乎消失的呼吸,如同被重新點燃的燭火,猛地變得清晰、有力了一些!雖然依舊艱難,但那確確實實是生命的搏動!他灰敗的臉上,那層濃鬱的死氣,似乎被一股無形的力量強行驅散了一部分!
“活了!世子緩過來了!”王太醫失聲驚呼,老淚縱橫!看向徐妙錦的目光充滿了難以言喻的敬畏!
徐妙錦猛地抬起頭,臉上瞬間迸發出狂喜的光芒!她顧不上擦去唇邊的汙物,急切地看向太醫:“快!施針!穩住心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