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城在血腥的喘息中,艱難地吞咽著苦果。
楚王伏誅的消息如同投入死水的巨石,激起絕望的漣漪,又迅速被更深的恐懼與麻木淹沒。斷壁殘垣間,幸存的百姓如同驚魂未定的鼴鼠,在焦糊與血腥的空氣中,扒拉著瓦礫,尋找著親人冰冷的遺骸,或是幾粒未被燒毀的米糧。悲愴的哭嚎如同背景的嗚咽,時起時伏。粥棚前排起蜿蜒的長龍,渾濁的稀粥隻能勉強吊命,一張張蠟黃的臉上,刻著饑餓與劫後餘生的茫然。秩序,在楊洪的鐵腕與北伐殘兵染血的刀鋒下,如同繃緊的琴弦,勉強維係著這座破碎帝都的最後體麵,但繃斷的危機,潛藏在每一道沉默的眼神和廢墟的陰影裡。
紫禁城,奉先殿西暖閣。
朱高燧躺在層層錦褥之中,如同一尊被精心供奉的玉雕,蒼白、冰冷、毫無生氣。隻有胸口極其微弱的起伏,證明那點屬於人間的氣息尚未斷絕。數名須發皆白的老太醫輪番守候,施針的手顫抖著,喂下的參湯大半從嘴角溢出。脈象沉微幾絕,如同即將墜入深淵的遊絲。唯有眉心那點暗紅印記,在太醫們驚懼的目光下,如同活物般微微搏動,散發著陰冷的不祥。
楊洪站在榻前,高大的身影在燭火搖曳下投下沉重的陰影。他身上的鐵甲未曾卸下,凝結的血汙散發出濃烈的鐵鏽味。古銅色的臉膛繃緊,布滿血絲的雙眼死死盯著皇帝灰敗的麵容,裡麵翻滾著刻骨的焦慮、沉重的責任,還有一絲深藏的、連他自己都未察覺的恐懼——對那未知詛咒的恐懼,對肩上這萬鈞重擔的恐懼。陛下的生死,係於一線,而這條線,正握在他這雙隻知砍殺的手裡。
“楊將軍!”一名親兵疾步入內,聲音壓得極低,卻難掩急促,“張玉將軍醒了!急召將軍議事!”
楊洪虎軀一震,最後看了一眼毫無動靜的皇帝,猛地轉身,大步流星走向殿外。鐵靴踏在冰冷的金磚上,發出沉悶的回響,每一步都踏在緊繃的神經上。
距離奉先殿不遠,一處臨時辟出的值房內,燈火通明。濃烈的藥味幾乎蓋過了血腥氣。
張玉半倚在鋪著厚厚毛皮的軟榻上,臉色灰敗如紙,氣息微弱。他內腑遭受重創,又強行壓製魔種反噬,此刻能醒轉已是奇跡。一名太醫正小心翼翼地為他包紮肩頭崩裂的傷口,每一次觸碰都讓他眉頭緊鎖,冷汗涔涔。
門被推開,楊洪帶著一身寒意和血腥氣闖入。
“張帥!”楊洪搶步上前,聲音帶著急切。
張玉艱難地抬起眼皮,那雙曾銳利如鷹隼的眼睛此刻渾濁不堪,卻依舊凝聚著最後一絲清明。他揮了揮手,太醫和侍立的親兵立刻無聲退下,關上房門。
“陛…下…”張玉的聲音嘶啞得如同砂紙摩擦,每吐一個字都牽動內傷,痛苦之色更甚。
“陛下…氣息尚存…但…太醫束手…”楊洪的聲音低沉壓抑,如同困獸的低吼。
張玉眼中閃過一絲深沉的痛楚,隨即被更深的憂慮取代。他艱難地吸了口氣,目光死死鎖住楊洪:“楊…洪…聽著…陛下口諭…命你暫領諸軍…此乃…國之重器…亦是…滔天巨浪…”
他喘息著,胸脯劇烈起伏,緩了好一陣才繼續道:“楚逆雖誅…其黨羽…遍布朝野…軍中…城中暗子…未必儘除…陛下…龍體垂危…此等消息…若泄於外…北地諸藩…江南豪強…必生異心!屆時…大廈將傾…你我…皆是千古罪人!”
楊洪心頭劇震!張玉所言,字字如刀,刺破了他連日來被軍務和焦慮充斥的混沌。他隻顧著肅清殘敵、安頓流民,卻未曾想到這潑天的權力背後,是無底的深淵!一旦陛下病危的消息傳出,那些在楚王叛亂中搖擺觀望的藩王、那些被楊士奇強行壓製在北方的地方豪強、甚至那些剛剛潰散的楚逆殘部…必將如同嗅到血腥的鯊魚,蜂擁而至!金陵這點殘兵,如何抵擋?
冷汗,瞬間浸透了楊洪的內衫。
“那…那該如何?”楊洪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他是一柄鋒利的刀,卻從未想過要握住刀柄,更遑論在這驚濤駭浪中掌舵!
張玉的目光銳利如昔,仿佛要穿透楊洪的鐵甲:“秘!必須…秘而不宣!對外…隻言陛下…誅殺國賊…損耗過甚…需靜養…暫不視朝…”
“然…國不可一日無主!”張玉的聲音陡然拔高,牽動傷口,劇烈咳嗽起來,嘴角溢出血絲,被他強行咽下,“軍令…政令…民望…需有…名目!否則…時日一久…必生大亂!”
他死死盯著楊洪,一字一頓,如同從牙縫裡擠出:“你…以陛下之名…行監國之實!”
“監國?!”楊洪如遭雷擊,猛地後退一步,撞在身後的桌案上,杯盞嘩啦作響!他一個邊鎮廝殺漢,粗鄙武夫,暫領軍務已是僭越,監國?!那是文臣閣老、宗室親王才敢觸碰的權柄!這是將他架在火爐上烤!不,是架在刀山上!
“不…不行!”楊洪下意識地搖頭,聲音帶著抗拒,“末將…粗鄙武夫…隻知砍殺…豈能…豈能擔此重任!朝中尚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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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中?”張玉發出一聲短促而冰冷的嗤笑,帶著無儘的嘲諷與悲涼,“楊士奇遠在北平…鞭長莫及…金陵城破時…滿朝朱紫…不是殉國…就是降賊…或是…躲在地窖裡發抖!如今…還有誰?!還有誰能站出來?!是你?還是我?!”
他猛地指向殿外,聲音因激動而嘶啞破碎:“看看外麵!這破碎的山河!這惶惶的民心!這虎視眈眈的群狼!沒有這‘監國’的名頭!你拿什麼號令殘存的官吏?拿什麼彈壓可能的叛亂?拿什麼…穩住這搖搖欲墜的江山?!”
字字句句,如同重錘,狠狠砸在楊洪的心上。他臉色鐵青,額角青筋突突直跳。他明白張玉說的是實情,殘酷到令人窒息的實情!沒有這層虎皮,他楊洪在那些文官眼中,永遠是個可用的打手,卻絕不可能真正掌控全局!
“可是…這詔書…”楊洪的聲音乾澀。
張玉眼中閃過一絲決絕的厲色:“詔書…我來辦!”他喘息著,眼中是破釜沉舟的狠辣,“陛下…昏迷前…曾以指代筆…於榻前…授意…此乃…最後口諭之延續!你…隻管以陛下之名…行監國事!天塌下來…我張玉…頂著!”
他猛地從軟榻內側,一個隱秘的暗格裡,摸出一方小小的、明黃色的錦盒。打開,裡麵是一枚古樸的、刻有“天子行璽”字樣的玉印!這是皇帝隨身攜帶、用於簽發緊急軍令的私印!
“拿…去!”張玉將玉印重重塞入楊洪手中,枯瘦的手指冰冷刺骨,“蓋印…頒詔!內容…我來擬!你隻需…記住!你手中之權…是陛下給的!是大明的江山給的!不是你的!若敢生半分異心…我張玉…第一個…斬你!”
玉印入手,溫潤中帶著千鈞之重。楊洪握著它,如同握著一塊燒紅的烙鐵,又像是握住了一柄懸於頭頂的利劍。他看著張玉那雙燃燒著最後生命之火、卻又冰冷如鐵的眼睛,一股混雜著悲壯、恐懼、無奈與決然的複雜情緒,如同岩漿般在胸中奔湧。
他猛地單膝跪地,頭顱低垂,聲音如同磐石相撞:
“末將楊洪…謹遵將令!受此權柄…必以死報國!若有異心…天誅地滅!”
當夜,一道加蓋“天子行璽”的詔書,如同驚雷,在殘破的金陵城上空炸響。
詔書以皇帝朱高燧的口吻頒布。言及楚逆伏誅,然朕因誅殺此獠損耗過甚,龍體需靜養,暫不視朝。特命北伐諸軍提督、靖難討逆先鋒大將楊洪,以天子旌節,代行監國事,總領京畿防務,肅清殘逆,撫慰黎庶,整飭百廢!凡京營、六部、五府、六科、十三道及應天府所轄一切軍民政務,悉聽楊洪節製!有不從者,以謀逆論處!
詔書一出,殘存的朝堂如同投入滾油的冷水,瞬間炸開了鍋!
“監國?楊洪?一個粗鄙武夫?!”
“僭越!此乃僭越!張玉…張玉他想乾什麼?!”
“天子行璽?陛下…陛下到底如何了?”
“噓…噤聲!你想掉腦袋嗎?沒看詔書後麵那句?不從者以謀逆論處!楊洪那殺神的刀,可還滴著血呢!”
質疑、驚恐、憤怒、算計…種種情緒在幸存的官吏心中翻騰。然而,看著詔書上那鮮紅的“天子行璽”,看著宮門外那些渾身浴血、眼神如同惡狼般掃視著他們的北伐軍士兵,看著城內依舊未曾完全撲滅的餘燼和堆積如山的屍體…所有的聲音,最終都化作了死寂的沉默和深深的恐懼。權力,在血與火的餘燼中,以一種極其強硬、極其不體麵的方式,完成了暫時的交接。
楊洪坐鎮武英殿奉天殿損毀嚴重)。這裡成了臨時的權力中心。他穿著未曾卸下的鐵甲,端坐在臨時搬來的粗糙交椅上,下方是戰戰兢兢前來稟報事務的幸存官員。他不懂那些繁文縟節,也看不懂複雜的錢糧簿冊,他隻知道用最簡單、最直接的方式處理問題。
“城東糧倉被潰兵搶了?派兵!殺光搶糧的!糧食一粒不少追回!分發粥棚!”
“戶部說沒錢安置流民?查!抄沒的楚逆家產呢?先挪用!不夠?去找那些躲起來的富戶‘借’!告訴他們,是陛下的旨意!不借?按通敵論處!”
“工部報城牆缺口太大,材料不足?拆!拆楚王府!拆那些空著的豪門大宅!拆下來的磚石木料,全給老子運去城牆!”
一道道鐵血而蠻橫的命令,帶著濃烈的北地邊關氣息,從武英殿發出,強硬地推動著這座瀕死帝都的運轉。效率驚人,卻也埋下了更深的隱患。文官們表麵唯唯諾諾,眼底深處卻藏著怨毒與不屑。武夫當國,國之將亡!
張玉躺在值房的軟榻上,聽著親兵低聲稟報著楊洪一道道“監國”令的執行情況,聽著外麵隱隱傳來的官吏怨言,布滿皺紋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隻有一片死水般的沉寂。他手中,緊緊攥著一份剛剛擬好的、措辭同樣強硬的彈壓地方藩王的敕令草稿,隻待楊洪的印信。
代駕…他知道這代價會有多大。但他彆無選擇。他隻希望,陛下…能熬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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