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魂鎮:枯骨生花
清末民初的皖南深山,暴雨像扯斷的棉線,砸在泥濘的山路上,濺起混著腐葉的黑水。李承道牽著那頭瘦骨嶙峋的驢,道袍下擺早已被泥水浸透,邊角磨出的毛邊粘在腿上,活像掛了圈枯草。他手裡那半塊裂了紋的羅盤,銅製盤麵被雨水淋得發亮,指針卻瘋了似的轉著圈,發出“嗡嗡”的細微震顫,最後猛地一頓,針尖死死紮向路儘頭那片黑黢黢的林子——那裡,就是地圖上標注的“梨魂鎮”。
“師父,這鬼地方連個人影都沒有,真能找到住處?”趙陽扛著半袋乾糧,十九歲的小夥子渾身是勁,卻也被這連綿的雨澆得沒了脾氣。他腰間的雷擊木匕首裹在粗布套裡,木柄偶爾蹭到褲腿,傳來一絲冰涼的觸感。趙陽忍不住往林婉兒身邊湊了湊,不是怕黑,是師姐手裡那麵古銅鏡總泛著冷光,讓他莫名覺得安心。
林婉兒比趙陽大一歲,素色布裙上沾了不少泥點,卻依舊把頭發梳得整整齊齊。她指尖輕輕拂過銅鏡邊緣的花紋,鏡麵映出的雨景裡,竟隱隱綽綽飄著幾縷灰黑色的霧氣。“不對勁,”她聲音壓得很低,目光掃過鎮口那塊歪斜的石碑,碑上“梨魂不渡,生人勿入”八個字被雨水泡得發脹,筆畫間像是滲著黑血,“這鎮上的氣是死的,連草都透著腐味。”
話音剛落,驢突然嘶鳴起來,前蹄刨著地麵不肯往前。李承道拍了拍驢脖子,目光落在石碑旁那棵枯死的老梨樹身上——樹乾開裂,露出裡麵暗褐色的木質,枝椏光禿禿的,卻在樹杈間掛著幾片早已乾枯的梨花瓣,風一吹,簌簌落在泥水裡,瞬間被染成黑褐色。
“先找地方避雨,再待下去,咱們都要成落湯雞了。”李承道收起羅盤,語氣聽不出情緒,隻有他自己知道,掌心的冷汗早已浸濕了羅盤的裂紋。二十年前那場大火的灼熱感,仿佛又從記憶深處翻湧上來,燒得他喉嚨發緊。
三人牽著驢往鎮裡走,殘破的房屋大多塌了半邊,斷牆上爬滿枯萎的藤蔓,像是一條條發黑的蛇。走了約莫半柱香的功夫,終於看到一間還算完好的屋子,門楣上掛著塊褪色的木牌,刻著“梨香客棧”四個字,屋簷下掛著的紅燈籠破了個洞,裡麵的燭芯早已腐爛,卻不知為何,燈籠紙麵上沾著幾片新鮮的梨花瓣。
林婉兒剛要推門,指尖突然頓住——客棧的梁柱上,刻著幾縷模糊的符文,線條扭曲,像是用指甲摳出來的。她剛想細看,門“吱呀”一聲開了,一個滿臉皺紋的老頭端著個缺了口的陶碗,慢悠悠走了出來。
是客棧的老掌櫃。他穿著件洗得發白的藍布長衫,領口和袖口磨出了毛邊,最詭異的是,他滿臉的皺紋裡,竟嵌著不少細小的梨花瓣,有的已經乾枯發黃,有的卻還帶著水汽,像是剛從樹上摘下來的。老掌櫃手裡攥著個梨木煙鬥,煙鬥杆上刻著細密的花紋,湊近了能聞到一股若有若無的腐木香氣。
“三位是路過的吧?快進來避雨,這山裡的雨,能下到天黑。”老掌櫃的聲音又啞又慢,像是喉嚨裡卡著木屑。他笑著側身讓開,牙齒黃得發黑,嘴角咧開的弧度有些僵硬,“彆瞧這鎮子破,我這客棧還能住人,就是沒什麼好招待的,隻有熱茶。”
林婉兒沒動,目光依舊盯著梁柱上的符文:“老掌櫃,這柱子上的花紋,是老木匠刻的?”
老掌櫃的笑容頓了頓,手裡的煙鬥在門框上磕了磕,落下幾點黑色的碎屑:“姑娘眼尖,就是個老木匠閒得沒事刻的,圖個好看。”他說著,伸手擋在梁柱前,“快進來吧,雨越下越大了,再淋著,該著涼了。”
李承道拉了拉林婉兒的衣袖,率先走了進去。客棧大堂空蕩蕩的,隻有幾張缺腿的桌子,牆角堆著些乾枯的梨樹枝,樹枝上竟也沾著幾片新鮮的梨花瓣。趙陽放下乾糧,剛要找凳子坐下,突然“哎呀”一聲——他摸到凳子底下沾著什麼東西,低頭一看,是半片帶著血點的白色花瓣,和鎮口老梨樹上掛著的一模一樣。
“師父,你看這……”趙陽剛要把花瓣撿起來,李承道突然咳了一聲,眼神示意他彆碰。他自己則走到大堂中央,悄悄掏出羅盤,隻見指針又開始轉動,這次的幅度更大,針尖依舊對著鎮外的枯梨林,仿佛林子裡有什麼東西,正死死盯著他們。
老掌櫃端著熱茶走過來,把碗放在桌上,蒸汽氤氳中,他的臉顯得有些模糊。“三位是做什麼營生的?怎麼會路過梨魂鎮?”他突然開口,聲音比剛才沉了幾分,煙鬥在手裡轉了個圈,“這鎮子,可有年頭沒來過外人了。”
“我們是遊方的,路過此地,隻想借宿一晚,明日一早就走。”李承道端起茶碗,指尖碰到碗沿,隻覺得一陣冰涼,像是捧著塊冰。他餘光瞥見林婉兒正用銅鏡對著老掌櫃,鏡麵裡,老掌櫃的身影旁,竟飄著一縷灰黑色的霧氣,霧氣裡,隱約能看到幾個小小的人影,正朝著枯梨林的方向招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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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還在下,敲打著客棧的窗欞,發出“啪啪”的聲響,像是有人在用指甲撓窗戶。趙陽突然打了個寒顫,不是冷的——他剛才好像聽到,窗外傳來“沙沙”的聲音,像是有人踩著枯樹葉在走動,腳步聲越來越近,卻又在窗下停住了。
“老掌櫃,這鎮上……就您一個人住?”趙陽忍不住問,目光盯著窗戶,那裡糊著的紙已經發黃,隱約能看到外麵有個黑影,正貼著窗戶站著。
老掌櫃喝了口茶,煙鬥杆在嘴邊頓了頓:“還有幾個鎮民,住得遠,雨天不常出來。”他放下茶碗,起身往樓梯走,“我去給你們收拾房間,三樓最裡麵那三間,乾淨。”
林婉兒看著老掌櫃的背影,突然發現他的長衫下擺沾著些泥土,泥土裡,竟混著幾根細小的梨木枝——和她在鎮口老梨樹上看到的,一模一樣。她剛要開口,就見李承道搖了搖頭,指了指自己的嘴,又指了指樓梯口,像是在提醒她,有人在聽。
窗外的黑影還在,趙陽攥緊了腰間的雷擊木匕首,手心全是汗。他不知道,這一夜,才隻是開始。那片枯梨林裡的東西,已經等了二十年,而他們三個,恰好成了最“合適”的客人。
三樓的房間逼仄又潮濕,空氣中飄著一股淡淡的黴味,混著若有若無的腐木香氣。趙陽把行李往牆角一扔,剛要抱怨,就被林婉兒拽了拽衣袖。她指了指窗框,那裡的木頭已經發黑,縫隙裡卡著幾片乾枯的梨花瓣,花瓣邊緣泛著詭異的暗紅色,像是被血浸過。
“彆大聲說話,”林婉兒壓低聲音,古銅鏡在掌心泛著冷光,“這房間裡的氣不對勁,比大堂還重。”她走到床邊,伸手摸了摸被褥,觸手冰涼,像是剛從冰窖裡拿出來的,被麵上還沾著一根細小的梨木枝,枝椏上隱約能看到幾道指甲抓過的痕跡。
李承道則站在窗邊,望著鎮外的枯梨林。雨還沒停,夜色像墨一樣濃,林子裡的梨樹影影綽綽,像是一個個站著的人影。他掏出羅盤,指針依舊死死指著枯梨林,銅製的盤麵竟開始發燙,裂紋裡滲出一絲黑色的霧氣,瞬間消散在空氣裡。“今晚彆出門,不管聽到什麼聲音,都彆開門。”他回頭看向兩個徒弟,語氣比白天嚴肅了許多,“這梨魂鎮,比我想的還要邪門。”
趙陽嘴上應著,心裡卻不服氣。他從小跟著師父走南闖北,什麼怪事沒見過,哪會怕這破鎮子裡的東西。等李承道和林婉兒回了各自的房間,他躺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耳邊總傳來“沙沙”的聲響,像是有人在窗外走動。他悄悄爬起來,湊到窗邊,撩開窗簾一角——
月光正好從雲縫裡漏出來,照亮了客棧後院的一小塊空地。空地上,一個穿著白衣的人影正慢慢走著,長發披散在肩上,遮住了大半張臉。那人影走得很慢,腳步輕飄飄的,像是沒有重量,每走一步,腳下就落下幾片白色的花瓣,花瓣沾在濕泥裡,瞬間染上了黑褐色。
趙陽屏住呼吸,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人影。突然,人影停住了,緩緩抬起頭,朝著他的方向轉了過來。趙陽的心臟猛地一縮——那人影的臉上沒有五官,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密密麻麻的梨樹皮,樹皮上還嵌著幾片乾枯的花瓣,像是從樹裡長出來的一樣。
“師……師父!師姐!”趙陽嚇得魂飛魄散,轉身就往門外跑,手忙腳亂地敲著李承道和林婉兒的房門。門很快開了,李承道手裡握著雷擊木匕首,林婉兒則舉著古銅鏡,兩人的臉色都很凝重。
“怎麼了?慌慌張張的。”李承道的聲音壓低,目光掃過後院的方向。
趙陽指著窗外,聲音還在發顫:“有……有個白衣人,臉上全是梨樹皮,就在後院!”
三人快步走到窗邊,卻什麼都沒看到。後院裡隻有濕漉漉的泥地,和幾棵枯死的梨樹,剛才的人影和花瓣都消失得無影無蹤,仿佛從未出現過。林婉兒蹲下身,借著月光查看地麵,突然停住了手——泥地裡,躺著幾片帶著血點的白色花瓣,和趙陽白天在凳子底下看到的一模一樣。
“不是幻覺。”林婉兒撿起一片花瓣,指尖傳來一絲冰涼的觸感,花瓣上的血點還沒乾透,“這花瓣是新鮮的,剛落下沒多久。”
李承道皺著眉,把匕首握得更緊了:“回房,鎖好門,天亮再說。”他心裡清楚,那東西已經盯上他們了,今晚絕不會太平。
果然,天剛蒙蒙亮,一陣急促的敲門聲就吵醒了三人。門外站著個麵色蒼白的中年男人,是鎮裡的住戶,他喘著粗氣,聲音帶著哭腔:“李道長,不好了!張獵戶……張獵戶死了!”
三人跟著男人往張獵戶家跑,路上的泥地裡,散落著不少白色的花瓣,一直延伸到張獵戶家的門口。張獵戶的家很簡陋,木門虛掩著,一推開門,一股濃烈的腐木味就撲麵而來。
張獵戶躺在床上,身體已經僵硬。他的皮膚乾裂得像老梨樹的皮,一道道裂紋裡滲著黑色的汁液,七竅裡插著細小的梨木枝,枝椏從鼻腔、耳朵裡伸出來,像是從體內長出來的一樣。最詭異的是,他的手邊,放著幾片新鮮的白色花瓣,花瓣上沾著他的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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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承道走上前,蹲下身仔細檢查屍體。他用匕首輕輕挑開一根梨木枝,眉頭越皺越緊:“這枝子不是從外麵插進去的,是從他體內長出來的。”他又湊近聞了聞,“枝子裡裹著人魂的氣息,是那東西乾的。”
林婉兒則在房間裡四處查看,目光落在牆角的一堆柴火上。柴火堆裡,埋著半塊燒焦的木牌,她伸手把木牌撿起來,擦掉上麵的灰塵——木牌上刻著一個“李”字,字體的筆畫和李承道道袍內襯的針腳紋路一模一樣,是他獨有的刻法。
“師父,你看這個。”林婉兒拿著木牌走到李承道身邊,聲音裡帶著一絲疑惑。
李承道看到木牌的瞬間,臉色驟變,手指微微顫抖,像是想起了什麼可怕的事情。他很快恢複了平靜,把木牌攥在手裡,語氣平淡:“可能是巧合,以前幫人刻過不少木牌。”
林婉兒盯著師父的眼睛,沒再說話。她知道,師父在撒謊,這木牌絕不是巧合,二十年前的事,一定和師父有關。
就在這時,門外傳來一陣細碎的腳步聲。阿翠提著個竹籃,站在門口,臉色蒼白得像紙。她看到床上的張獵戶,腿一軟,差點摔倒,眼淚瞬間湧了出來:“阿張……阿張你怎麼就這麼走了……”她哭著撲到床邊,肩膀劇烈地顫抖著,身上的腐木味比昨天更濃了。
李承道看著阿翠,眼神複雜。他知道,這姑娘藏著秘密,而張獵戶的死,隻是個開始。梨魂鎮的詛咒,已經重新開始了。
阿翠的哭聲在簡陋的土坯房裡回蕩,混著窗外淅淅瀝瀝的雨聲,聽得人心裡發緊。她伏在張獵戶冰冷的身體上,肩膀抖得像風中的枯葉,手指死死攥著獵戶的衣角,指甲縫裡沾著的泥土簌簌往下掉——那泥土裡,竟也混著一絲極淡的梨木碎屑。
“阿張前晚還說,要去林子裡看看能不能撿些乾柴,怎麼就……”阿翠抬起頭,滿臉淚痕,眼眶紅腫得像核桃。她的目光掃過房間裡的三人,最後落在李承道身上,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試探,“李道長,您見多識廣,阿張的死,真的是‘梨樹精’做的嗎?二十年前,我爹娘也是這樣沒的……”
李承道沒立刻回答,指尖摩挲著掌心那半塊燒焦的木牌,木牌上的“李”字被體溫焐得發燙。他看向林婉兒,發現徒弟正用審視的目光盯著自己,隻好歎了口氣:“眼下還不好說,得再查查。你若知道什麼關於‘梨樹精’的事,不妨說出來,或許能幫我們找到線索。”
阿翠聞言,沉默了片刻,像是在做什麼艱難的決定。她從懷裡掏出一個用藍布包著的東西,層層打開,裡麵是一本泛黃的線裝日記,封皮已經被火燎得發黑,邊角卷起,像是經曆過一場大火。“這是我爹的日記,”阿翠的聲音壓得很低,“二十年前火災後,我在廢墟裡找到的,裡麵記了些事……我看不懂,或許你們能明白。”
林婉兒急忙接過日記,指尖輕輕拂過焦黑的封皮,翻開第一頁。紙頁脆得像枯葉,上麵的字跡潦草,還沾著些褐色的痕跡,不知是血還是泥水。她一行行往下讀,臉色漸漸變了——日記裡提到,二十年前的梨魂鎮,鎮長癡迷“梨神賜福”的傳言,說隻要用十二個屬木的孩子做活祭,埋在梨樹下,就能讓梨樹永遠結果,鎮民也能富貴長壽。
“……李道長來了,說這是邪術,會遭天譴,要阻止鎮長。可鎮長不聽,還把孩子們關了起來。昨晚我偷偷去梨林,看到李道長和鎮長爭執,後來……後來就起了大火,孩子們的哭聲,我到現在都忘不了……”林婉兒念到這裡,猛地抬頭看向李承道,“師父,日記裡的‘李道長’,是不是你?”
李承道的身體僵了一下,端著羅盤的手微微顫抖,羅盤指針又開始瘋狂轉動。他避開林婉兒的目光,聲音有些沙啞:“山裡叫‘李道長’的人多了,未必是我。”
“可這木牌上的字,是你的刻法!”林婉兒把那半塊燒焦的木牌遞到李承道麵前,“你以前教過我,你的刻字筆畫收尾處會帶個小勾,這木牌上的‘李’字就是這樣!師父,你到底在瞞什麼?”
兩人正爭執間,突然聽到趙陽“哎呀”一聲。眾人轉頭看去,隻見趙陽不知何時走到了窗邊,正盯著窗外的枯梨林發呆,臉色蒼白得像紙。“師……師父,”趙陽的聲音發顫,手指著林子裡,“那裡……好像有東西在動。”
眾人順著他指的方向看去,隻見枯梨林裡的霧氣越來越濃,霧氣中,隱約能看到無數細小的黑影在晃動,像是小孩子的手,正從樹根裡伸出來,朝著他們的方向揮舞。李承道心裡一緊,剛要喊趙陽回來,就見一道黑氣從林子裡竄出,像條蛇似的纏上了趙陽的腳踝。
“不好!”李承道掏出雷擊木匕首,就要衝過去,可已經晚了。趙陽渾身一顫,眼神瞬間變得空洞,身體不受控製地朝著林子裡走去,腳步輕飄飄的,像被人操控的木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