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來還是下定決心往龍潭虎穴裡闖了呀!”
收費站在眼前飛速掠過,本該亮著的收費窗口黑黢黢的,欄杆歪在一邊,連隻蒼蠅都看不見。
但也是,這麼冷的天氣,蚊子蒼蠅那夥平時追著汗味嗡嗡叫的機靈鬼,早凍得跟小石子似的,不知在哪個牆縫裡成了標本。
它們都懂找個暖和地兒蜷著,人卻得揣著槍往前衝。
張涵盯著自己的手,那雙手剛被少尉拍過一下,現在還僵著,不是凍的,是嚇的。
“重機槍班代理班長”,七個字輕得像片雪花,飄到耳朵裡卻“咚”一聲砸進心裡,瞬間凍成塊冰砣子,墜得他五臟六腑都往下沉。
條令上寫得明明白白,重機槍班標配兩挺家夥事,這是鐵規矩。
就像耕地得有兩頭牛,缺一就拉不動犁。
可現在,車廂角落裡隻支棱著一挺,旁邊本該架第二挺的位置,空得能塞進三個大男人。
戰爭把人類方打窮了,連編製都成了紙上的畫餅。
以前後勤處發裝備,是按“該有的必須有”來,現在改成“能有的就不錯”。
後方的兵工廠像被抽乾了血的牲口,叮當叮當敲一整天,產出的武器還不夠填前線的窟窿。
但也隻能把新造的家夥當肉糜分:先緊著一線部隊塞牙縫,哪怕多給半挺,也得勻出幾發子彈、半截槍管,給那些剛拉起來的新部隊。
總不能讓他們空著手喊“衝鋒”,好歹得有個能冒煙的家夥,才算支能站得住的隊伍。
這“代理班長”的頭銜,聽著像個官,其實就是捧著塊缺角的餅,還得笑著說“夠吃”。
平時提個班長,好歹得開個熱熱鬨鬨的會,讓老兵舉著搪瓷缸子敬杯摻了水的酒,哪怕遞根被汗浸軟的煙,齜著牙笑說“往後多擔待”呢?可這時候不一樣。
老兵跟被鐮刀割過的麥茬地,齊刷刷倒一片,哪個位置空了,就從後麵隨便薅個人往那兒塞。
就像補漏雨的屋頂,哪塌了往哪扔塊瓦片,管它是碎的還是裂的,先堵上窟窿再說。
“該死的活不了,該活的死不了。”張涵拍著臭蟲的肩膀,聲音沒半點底氣。
臭蟲卻立刻精神了,反手拍著彈藥手的後背:“聽見沒?彆慫!跟著張哥混,包你能活!”
張涵聽著,嘴角扯了扯,那笑比哭還難看。
包能活?
他低頭掃了眼車廂裡的人,十三個爺們,像串掛在繩上的乾柴。
這仗打到現在,男人早就成了罐頭。
聽著糙,卻是實打實的戰略物資,得省著用,還得逼著用。
你以為古代為啥總說“男丁是根本”?
那會兒的男人,就是會喘氣的農具、會走路的城牆。
修長城得靠男人背磚,挖運河得靠男人拉纖,真到了兵臨城下,披甲持戈堵城門的還是男人。
一場仗打下來,十裡八鄉能剩下幾個帶把的?
所以老輩人瞅著剛出生的小子,眼睛亮得像見了元寶,不是重男輕女瞎講究,是真怕啊。
怕家裡沒個能扛事的爺們,遇著事就成了任人捏的軟柿子。
“預計還有五分鐘到達,既定目標點。”
一直悶頭開車的駕駛員突然回頭,驚得車廂裡的人都愣了愣。
這爺們自打出發就沒開過腔,大夥兒都以為他是個啞巴,沒想到一開口就扔出顆炸雷。
罵聲跟點燃的炮仗似的,“劈裡啪啦”炸了一車廂。
沒人挑對象,逮著什麼罵什麼。
從老天爺罵到腳底下的鐵軌,罵得嘴角起白沫,活像要把這輩子的臟話都在這五分鐘裡倒乾淨。
好像這樣就能把死神吵得心煩,放自己一馬。
熱鬨得越凶,越像在給心裡的恐懼蓋遮羞布,可那布底下的哆嗦,連瞎子都能聽出來。
張涵沒罵,隻是扒著帆布縫往外瞅。
武鳴縣東城區的影子越來越近,黑黢黢的樓群擠得像堆碼歪了的積木,灘沙江的水汽混著腥味兒飄進來,黏在人臉上。
灘沙江邊就是老港口,以前跑船的、搬貨的、開倉庫的全紮堆在這兒,樓挨樓、巷連巷,密得能藏住一窩老鼠。
為了運貨方便,火車站就建在港口旁邊,鐵軌像蜘蛛網似的鋪開,穿街過巷地纏在樓群裡。
這種地方,平時是黃金地,現在就是催命符。
隨便一棟樓裡都能藏著十好幾條岔路,鐵軌中間的縫隙能鑽進人,倉庫的鐵門厚得能擋子彈。
可要是被堵在裡頭,連喊救命的回音都得繞三圈才能傳出去。